當我這次寫完文章、又把三十多年前的那封信拿給他看時,他久久無言,半晌才講:“看來,當初我寫這封信,還是挺認真的……”隨手又從書架上拿出這本《求凰集》,內含《鳳求凰》、《三打陶三春》和《紅娘子》三個劇本,1980年中國戲劇出版社第一版,曹禺先生序,曹辛之先生封麵設計。
曆史有時是捉弄人的,但歸根到底,又是給勤勉的人以好的結果。
我即說道:“您當年——認真,結果就帶出我的認真。直到今天,我依然是認真的……”
他想了想,微笑了。
我為自己的這番話,也微笑了。
《鐵簫人語》
作者宗璞。我認識她很晚,但我家和她家很有一些讓我頗為看重的“關係”。她老爺子太有名了,是哲學的一代宗師馮友蘭。我父親徐盈,也忝列解放前的名記者之一,和馮結識的時間很早。從年紀上講,屬半師半友,馮老年長我父親17歲。我父親解放前是時常去馮宅“走動”的,並成為經常報道馮先生學術活動的記者之一。解放後,我父親根據黨的安排改行從政,在政務院宗教事物管理局當了一名副職領導。恰好這時宗璞大學畢業,分配到宗教局,在我父親手下幹了幾年,我父親比她又年長16歲。不久,我父親在從政的路上跌了跟鬥,她父親後來的日子也不太平,兩家失去了“聯係”。大約又過了20年,“文革”終於結束,我妻子受上海《新民晚報》之約,準備開一個《北大十教授》的專欄。一算,這“十教授”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我父母的朋友——有了這一層“關係”,采訪變得容易起來。我陪妻子來到馮宅,接待我們的自然就是“大管家”宗璞了。一別多年,又一見如故。那層牢固的窗戶紙終於被捅破,於是說話時親切,沉默時也隨意。一算年紀,宗璞也大我16歲。我這人臉皮厚,以後在創作中有了問題,就一定去北大的燕南園請教,甚至連上高中的女兒以後是“學文”還是“學理”,也請宗璞表示意見。
人世有時就是這麼巧妙,兩個家庭的後代又會產生新的、屬於“自己那一代”的聯係。而且這兩個家庭前後輩之間的年齡差,都在30歲以上。這使得兩個家庭的後代“參差”的年齡,也以十六、七歲的間隔“錯落”著發展。和今天的非文化階層相比,這年齡顯然要“大”許多。我談這做什麼?當然這屬於閑話一段,可聯係到我們目前被動執行的獨生子女政策,恐怕不是沒有意義的。人類的上一輩和下一輩,年齡應該差多少才好?應該承認,差30歲左右是適宜的,差得相對多一些,長輩才能從容,小輩也才有時間在文化上得到進步。如果像某些農村在非常時期那樣,青年有的十六七歲就有了後代,並且孩子“一個跟一個”,那日子就慘了,國家也要被拖累得步履沉重了。
話題還轉到讀宗璞的書上。我早就知道有這麼位女作家,但在不認識她的“人”時,她的文章就“遙遠”,我就讀不“進去”。現在認識了她的“人”,再讀書也就容易了。
我不是研究散文的,但敢把她的散文概括成兩大主題,一是父親,二是燕園。
為了父親《中國哲學史新編》的寫作,她推後(甚至是暫時放棄)自己的長篇小說的寫作。這實在有些殘酷。當然,父親是傑出的,他能在80歲後奮起,重新起筆寫作新書,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是一個特例。作為女兒,當然應該支持。但從另一方麵考慮,宗璞也是獨特而不能小覷的,她的小說同樣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同樣也應當抓緊。但經過左右權衡,宗璞還是毅然采取了第一種態度。像《鐵簫人語》當中的第一輯散文(《心的囑托》、《三鬆堂斷憶》、《三鬆堂歲暮二三事》、《花朝節的紀念》、《哭小弟》等),都是寫家庭成員的感情的。我不知道別人的觀感如何,反正我讀了之後是非常感動的,並且把這種感情直接掛鉤在和中國傳統道德文化相關聯的高度之上。
再一個,就是關於燕園。像集中的《我愛燕園》、《燕園石尋》、《燕園樹尋》、《燕園碑尋》、《燕園墓尋》和《燕園橋尋》。橫向上成係列,縱向上貫穿宗璞的一生。對比到我,當初家庭倒黴我跟著挨折騰,沒有機會進入北大學習;但如今再看這些文章,反倒越發激起對於燕園的熱愛。恰巧,有一年我幫助北京電視台策劃了一個節目,其中有一題就是《從燕園看梨園》,要從宗璞寫起。我事先認真寫了電視腳本,給宗璞看了(她還少許做了改動),電視台也通過了。在拍攝的時候天很冷,但宗璞懷著一腔熱情參與。她是被采訪的對象,我是節目中的主持人。我們在燕園中走了一處又一處,她說了一番又一番。拍完之後,她深深吐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可到了播放那天(那一刻),原定的上下集被合並成一集,宗璞的許多“台詞”被刪節。我當時就打電話給電視台的小導演,問是怎麼回事兒。回答是“主任嫌長了”。我無可奈何,隻要求他保存下原始帶,千萬不要“洗”掉。第二天宗璞也來了電話,沒直接談電視節目,隻要我和電視台說一聲,把原始帶保存下來。又過了一星期,當我見到小導演再度提到原始帶時,隻聽他“唉呦”一聲:“我昨天還問到這盤帶子呢,結果被別的導演當成廢帶子給‘洗’了……”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之大,或許不亞於宗璞。我不記得後來怎麼把這件事兒告訴宗璞的,但記得宗璞沒發脾氣,以後也再沒問過。其實,沒發脾氣比發了脾氣還厲害,更讓我無法檢討自己的失誤。但我從這件事之後,對參與電視節目的熱情就忽地冷落下去。我漸漸認識到,書本文化和電視文化“各是各”,其間是很難交流。這話或許絕對了些,但至少目前是這樣。
這一兩年,每次見到宗璞時,都有一種“欠賬”的感覺。我總在等待時機的到來——希望有機會重新以宗璞的角度,把燕園再拍一遍。由於搬家,我離燕園更遠了,但我時常還是向著燕園所在的西北方向默禱:“宗璞先生!您要保護好身體,等我再進燕園找您之際。您可一定要有出外走動的體力啊!”
《八,十自省》
蕭乾伯伯送我們夫妻許多書,每本都是當時就看了的。但這本《八,十自省》卻在其中起著一個“分水嶺”的作用。我們在讀的當時就想:蕭伯伯怎麼越老越有性格魅力了呢?怎麼越老越慈祥了呢?
最近這兩年,他一直住在醫院裏,偶然出來幾天,馬上又得回去。我父母一輩的朋友每談到此,都歎息著說:“蕭乾呀,看來是離不開醫院了。”不久前,範用先生有事要找蕭老,並且有車,他在去之前一再聲明:“我隻是到一到,放下東西就走。”我想,“這正好。我就跟了去,一句話也不說,等於也‘看’了蕭伯伯兩口子。”等到了那兒,見挺小的一個單間,文潔若在門道裏搭了個鋪,卻在放電視的台子上布置出一個書桌。此外,窗台上、椅子上,以及一切向上的平麵上,幾乎都被置放了文稿。這老兩口哪兒是在住院呢?簡直可以這麼說,老兩口隻把有病的身體交給醫院——到時候您盡管檢查處置,別的時間請務必不要幹擾,我倆就在文章事業上做最後的拚搏啦!範用先生說到做到,幾句話說完了就告辭,他二位相送到樓梯口。我隨行一路,心想中國知識分子真是可敬可愛!蕭乾伯伯,大概到現在也沒有第三代,對此他以前在文章中說過——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孩子,自己毫無辦法。如果如今能有一個他們的孫子、外孫子在病房中叫一聲甚至哭一聲,老兩口該是多麼美好的心境呀!在這之後又有半年多,我還一直沒能找到再去看他們的途徑……
我認識蕭伯伯很早。可惜他能記得幼年的我,我卻不能記起中年直至壯年的他。我能記起他時,他已成了“老頭兒”。那時臨近“文革”,我已經“二十郎當歲”,父輩們也開始消閑下來,經常互相串門兒。蕭不時來我家,父親也常去看他。他每次來,總和我父親坐在房間一角嘀咕不停,他總是從衣兜裏掏出個小瓶兒,從中磕出點粉末,然後往鼻子底下一抹,再用勁那麼一吸!
“髒兮兮的!”——母親在一邊自言自語。母親喜歡帶“洋派”的錢端升抽雪茄的樣子,喜歡他走路使文明棍在地上“篤篤”敲著,不喜歡這帶“土味兒”的抽鼻煙。
有時,我作為父母的“特使”,騎車到東城他家送一點東西(經常是市麵上買不到的吃食,也未必好,隻不過是自己親手做的,顯現一種老北京住同院的情誼罷了)。他家可真慘,是把一間“門洞”封死了,和旁邊挨著的一間連成“裏外間”。不久,我遠離北京到新疆去了,京城的一切全淡漠了。
“文革”後我重新回到北京,蕭早已脫離了“門洞”,境遇較前大為改觀。先是在天壇公園附近安排了三居室,後又遷移到複興門外的四居室。
他和我父母都上了年紀,更因為各自都有需要抓緊幹的“正經事兒”,來往便稀少起來。但是,他對我們小夫婦一直是特別關心。我父母在世時,他就直接送書給我們——知道隻有我們會認真看,但也不忘在扉頁上問候我父母一聲。我父母不在世了,他依然送書給我們。有時還會有意無意“點撥”一下。記得有一次在他家,他捧著我送去的新作,不是“一般的”誇好,而是用眼睛盯了我好久:“我注意你這兩年的辦法了——有縱也有橫。縱是你的京劇研究,橫是散文、雜文什麼都來。氣候好時你橫向出擊,氣候不好就專心致誌研究學術……”
還有一次,在政協禮堂的電梯中相遇,我妻子抓住機會向他約稿,他滿口答應。本來我們已離開電梯,他又把我叫住,悄悄說道:“我現在以主要精力寫長東西,但同時也留意把長東西分割成短的,去應付各方麵的投稿。你不妨也試試……”
我發現,越是他老來的書,時常有文辭樸素的獨白。要是早先,我喜歡讀華麗優美的文字,希望有詩的境界。然而當我進入中年後,也慢慢喜歡他一個人兒在那兒用老北京的土話嘮叨。比如《八十自省》中的這一段兒:“曆盡滄桑後,懂得了人的際遇隨時可以顛倒過來。因而一方麵對事物不輕率發表意見(有時甚至在家務瑣事上,潔若都嫌我吞吞吐吐、模棱兩可),但另一方麵,自己也不會為一時享受的殊榮而得意忘形。”
對,我從調回北京之後大體順利,也需要隨時戒驕戒躁,謙虛謹慎。
“‘文革’期間當周圍的紅色海洋幾乎把我們淹沒,除了那本小紅書什麼也不許看時,我們督促孩子畫中外曆史年表和世界地圖,啟發他們對大小環境的認識。”
實在想得長遠。我聯想到自己在“文革”中被迫漫遊全國的經曆——剛從新疆回北京探親,可北京卻轟外地人回原地“抓革命、促生產”,而此時新疆武鬥正在升級。於是,我便帶著一本中國地圖冊離開北京,到祖國生疏的山水之中東奔西走……
“那公廁是一溜五個茅坑。我的左右不是蹬三輪的,看自行車的,就是瓦匠木工,還有北京飛機場的一位機械工。蹲在那裏聽他們聊起來可熱鬧啦,有家長裏短,有工作上的苦惱,有時也對‘文革’發發議論——其中有些還十分精辟。”
我在“文革”前後一共在新疆和河北滯留了十五年,艱難困苦也真受了不少。但這作為一種人生體驗,至今想起來還讓我回味不止。尤其是在年紀較大之後,對於當年的一些人和事,都越來越思念起來。我看到蕭乾夫婦相扶相攜一道回故居的照片,我其實也很願意和妻女一起重新回新疆或河北走走。
“倘若我沒從1949年就被打入冷宮,而也成了紅人,想必也會奉命寫下不少捧這個批那個、歌頌三麵紅旗等使自己今天看了都會臉紅的貨色。在這方麵,我是幸運的。”
我作晚輩也有同樣的感覺——如果沒有1957年的大變化,如果父母不在那個時候被“打”下去,我後來的命運肯定是“一帆風順”的。我不會遠走新疆,我不會苦受折磨,當類似“文革”的運動興起時,我難道不會成為“聯動”那種政治團體的成員麼?同時在精神上,我隻能順風順水,不能受一點的委屈,稍有不如意的事情,便可能胸中萌生惡氣。站在人類曆史的高度俯瞰,因為有了家庭的委屈,才有了我個人生活和工作的曲折,才有了我向前向上奮鬥的決心,才有了我作為一個曆史促進派的存在。假使沒有那個1957年,我個人(以及與之相關的一批人)到底是朝好的方向發展,還是朝壞的方向發展,其實都還很難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