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如小鹿般,左奔右突,可就是逃不脫。綠豆糕也失去滋味,甜甜糯糯都跑到兩人相對的掌心裏去了。
溫暖從紗布中透出來,這種親密給了她莫大的勇氣,令她敢於直麵父親愈來愈陰沉的臉色,甚至還朝雷再暉靠近了一點。
這一幕落在葉嫦娥眼內,滿心欣喜之餘又不免酸楚——千辛萬苦,姐姐的托付,她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但另外兩個人不高興了。
這是繆家的雲澤。一旦看不順眼,繆盛夏隨時可以大打出手,百無禁忌。
可他從未覺得戒指箍得這樣緊過。
這是鍾家的客廳。一旦看不順眼,鍾汝意可以將這個男人掃地出門,永不準再踏入半步。
可他從未覺得這樣愛恨交織過。
他們一開始對雷再暉並無惡意甚至頗有好感,不僅僅因為他的身份,還因為他將鍾有初完整無缺地送了回來。
但原來他早已經把她身上最重要的情感拿走了。
雷再暉握著鍾有初的手,不舍得放開,於是柔聲道:“有初。幫我一個忙。”
她眼神朦朧,語調如夢:“嗯?”
他大衣口袋裏有一樣東西,要鍾有初幫忙拿出來。那是一張發黃泛舊的明信片,她先看到背麵沒寫完的字句,才翻到正麵的風景:“這……這是我家。”
“這是家父留給我的明信片。”雷再暉對鍾汝意道,“昨天剛拿到。沒想到今天就能走進這個家,坐在這裏,和有初的家人見麵。”
這也許就是它的寓意所在。
鍾汝意從女兒手中拿起明信片,淡淡掃了一眼,扔回茶幾。
風景攝於黃昏,畫麵中央是一棟小小的三層洋房,不是十分奢華的那種獨棟別墅。典雅的中式院子,浪漫的歐式陽台,很多建築元素夾雜在一起,卻奇異地和諧著。
彩霞滿天,映得牆上的各種藤花都是歡喜。
其實這張明信片並沒有什麼出奇。
雲澤曾經發行過一套十張的旅遊明信片,具有當地特色的風景都被囊括在內:人文,地理,自然,建築——黃梅戲台,湖上晚霞,稀土體育館,鍾晴的家。
葉嫦娥霍然站起,跑上樓去;過一會兒下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兩幅畫框。
“這是有初中學美術課的作業。”她先將其中一幅,遞給雷再暉,“最喜歡的動物。”
鍾有初的繪畫技巧平平,但勝在構思巧妙。
甚少有女孩子會將豹作為繪畫主題,而且不是睡臥或者奔跑中的獵豹——畫中是一頭剛剛醒過來的花豹,色彩斑斕,自嶙峋怪石上跳下,眼皮半垂,眼神倦怠,卻已經亮出了鋒利前爪。
“我們都誇她畫得好,於是她又畫了這個。”葉嫦娥把第二幅水彩畫和明信片擺在一起,“雷先生,先有這幅畫,才有這棟房子;有了這棟房子,才有明信片。”
這幅畫無論用色還是筆觸都比花豹更加精致。
更令人驚奇的是,畫中的晚霞,院子,陽台,藤花和現實中的鍾家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雷再暉從未認識過的鍾有初:“……有初,原來你是神筆馬良。”
鍾有初記得這兩幅畫一直收在書房,不知小姨為什麼突然拿了出來,但她心中並沒有歡喜,而是惶然:“我不是……”
鍾汝意突然冷笑了一聲,客廳的氣溫霎時降至冰點。
“對。有初的母親覺得她能對‘家’有這樣一個細膩的概念,是一件好事。所以支持它變成現實。這個家,一磚一瓦,一梁一棟,都是我們親自去挑選。”鍾汝意陰沉地盯著鍾有初,字字句句從牙縫中迸出,“這個家,是她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雷先生,現在你知道了。我和我的妻子,曾經是非常非常寵愛這個女兒的。”
是的。隻要一走進這個家,方方麵麵,角角落落,都有母親留下的痕跡。
鍾有初的手立刻變得僵硬冰涼,任憑雷再暉怎樣貼緊也溫暖不了。
鍾家父女間的隔閡自有初下樓之際他就已經敏銳察覺到,但沒有想到是這樣的水火不容。
他沉吟,並未著急出聲。但葉嫦娥急了。
引起摩擦並不是她把畫拿出來的初衷。
這套明信片一共發行了三萬張,雷再暉有一張並不出奇。
但不是誰都能知道這棟房子裏的公主是誰,遑論這棟房子的來曆——葉月賓為了保護家人私隱,從未將此作為噱頭攤在公眾麵前。
這曾是鍾家人最快樂的秘密,不與外人分享。繆盛夏隻是見過那幅花豹,另外一幅《家》也是頭一回見。
葉嫦娥隻是想讓雷再暉了解多一點有初,那個無憂無慮,得到全部寵愛的有初,哪裏想過會引起連鎖風暴?
她慌忙將畫收起來,為了緩解氣氛,又急急道:“雷先生,嫌我羅嗦還是要再說一遍,真的要多謝你送有初回來。你不知道,前天有初受了好大的委屈,一聲不吭跑出去,簡直要把人急死。好容易回來了吧,一轉眼又跑掉了,原來是去格陵找你。她受了委屈,就去找你,這是緣分——”
繆盛夏突然哎喲一聲,閑閑道:“前天是我送她回來,怎麼沒人謝我?哦,隻顧著吵架去了。昨天我也有份護花,又光謝雷先生一個人。哦,他是單身,所以稀罕一些。”
葉嫦娥一口氣噎住,訕訕:“大倌。不要拿我們小老百姓開玩笑。”
繆盛夏本是好心想令氣氛輕鬆些,紆尊降貴來插科打諢。沒想到葉嫦娥心中本來就忐忑,經不起他的刺激,再不敢說話。
和那個傻婆娘“結婚”還沒幾天,他也變得愚不可及:“算了。當我沒說。”
雷再暉坐直身體,牽著鍾有初冰涼的小手,開口了。
“伯父,葉姨。不知有初有沒有在你們麵前提起過我。”
鍾汝意不置可否。葉嫦娥一愣——有初現在長大了,在這方麵十分含蓄:“她提起過你。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她從來沒有在我們麵前提起過其他人。”
她隱隱有些女性的直覺,知道雷再暉要說什麼了。她固然不會有任何意見,但鍾汝意呢?他會不會發瘋?
“那我接下來說的話就不會那麼唐突了——”雷再暉道,“伯父,葉姨。你們是有初至親的親人。我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征得你們的同意。”
鍾汝意緊緊攥著拳頭不發表意見;但葉嫦娥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顫:“請講。”
雷再暉又客客氣氣轉向繆盛夏:“正好雲澤稀土的繆先生在這裏。請你為我做個見證。”
繆盛夏立刻明白他要說什麼了。
鍾有初你這個傻丫頭,這個男人想要得到一輩子牽著你的許可,你卻在為父親的瘋言瘋語受傷難過,渾然不覺。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大怒,會發飆,可是這些狂躁的情緒在氣定神閑的雷再暉麵前,全部黯然失色——雷再暉馬上要做的事情,他繆盛夏在兩年內絕對不可能做到。
他難道不希望那個吃了一鼻子一嘴雪的洋娃娃得到幸福?剛才父女間的齷齪大家有目共睹,她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裏有何快樂可言?
大不了,過兩年再把她搶回來。
縱然心內百般煎熬,繆盛夏仍點了點頭,拿出雲澤稀土主持者的氣度來。
“好。我為你做這個見證。”
“伯父,葉姨。我希望能有這樣的運氣,可以照顧鍾有初一生一世。”
這句話太具衝擊力了。鍾有初腦中轟地一聲,難以置信地望著雷再暉的側臉。他也側過臉來,對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說不出的柔情蜜意,可明明又帶著“很抱歉沒事先通知你。但我已經說出口,木已成舟,米已成炊”的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