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也猜不大透,幾年得來的這一屋子首飾為什麼就這樣屯著。等升值吧,憑短短幾十年的命還真不一定等得到;用裝飾吧,幾個大老爺們珠圍翠繞地出去不是嚇唬人嗎;收藏癖也說不通,因為大哥交待可以典當些不好玩來騰空間,而且好不好玩還是我說了算。
我就帶著重重無聊的疑問,無聊在重重玉石之間。玉石,隻是個統稱——所以,我所知的方麵很小,在這方麵所知更少。
正所謂屋中無日曆,院外年月長:總算挑了些數目可觀的石頭,居然已過去快半個月。憑著大哥給的路線,我在城內一角找到了這家被指定的當鋪。
這家門麵不小,生意不少。以外貌分,大致就男老女少;以衣著分,又無非貧雅富俗;以談吐分,更不過人言鬼語。而我,孤身踏過門檻,隻見熙熙攘攘之上正開兩窗,內中人居高臨下地招待窗外輪上號的人,反倒襯著一溜候客間的盛盛喧嘩。
我虛倚一張高幾,無所事事地排隊。由於是初來乍到,我並不知道來死當時不光要帶上當物,還得帶上八卦與吃食,以及一種見縫插針蹭話題的機智。正在尷尬裏躊躇,隊伍整體前移了六七步,我便順勢而進。剛邁了三步,身後一頓嘩啦嘩啦,回首看去,高幾上的瓷瓶已一分為多,在地上碎成了渣渣。人群中登時有了短暫的沉默,其後自然而然爆發出一個共同的話題:誰幹的?怎麼辦?
我定睛一瞧,瓷渣中熠熠閃著什麼,在門外陽光斜射下,宛如點點星星。
這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瓷質呢。
“想不到瓶中還供著這等佳品!”我作勢長歎,果然吸引了一部分目光。我接著道:“此物名為玻璃心。玻璃清透,是世間極脆極純之物;心為萬物之本,定要捧著含著去招待。結合玻璃與心,固然可成一份兼得的美和莊重,但材質名貴、雕法繁複,這東西的來路和去路都十分耗神耗力,一般人家是玩不起的。”
群眾的眼睛不一定都是雪亮的,在這種當鋪裏更魚龍混雜。我見騷動還未平息,索性學著大哥清了清嗓,又胡扯海說了幾句。這回卻結結實實釣出了條笨魚。
尤牧友,站我後麵那個位,自稱黃門上客,包攬江西黃氏門下暗賬的贖買。從前借我錢的那位崔生,也是個家世顯赫的四代,被他討了幾年債,本國這類大戶內的用人製,我倒略知一二。
一般來說,明賬明管,暗賬暗追。想讓人知道,或者能讓人知道的買賣和借還,可以稱為明賬:明者,陽也;陽者,有底氣也;反之即是暗賬。支撐著大戶的明賬雖然有限,但也必須得有;暗賬無需多說,看官都能明白。
暗賬的名字和性質都決定了它不好大聲嚷嚷。所以討暗賬的人,基本上不會和正主有太大關係,但錢財好歹是個要緊物,人還是得往靠譜掛上找。隻是這尤牧友在這種當鋪裏如此張揚,不由讓人懷疑他走的後門是不是曾反夾過自個兒的腦門。
尤牧友矮墩墩,牛哄哄,開口閉口都是“咱家黃門”、“我黃門上客”,神色又一股大佬勁兒,使人討厭至極。可喜複可笑的在於,尤牧友身量未足,隻有仰頭看人的份,並無強迫他人不住看他臉色的機會。
他既往我這邊湊熱鬧,我也不好趕他。隻得有一搭沒一搭和他周旋著,偶有三觀無法重合的,也隻是佯裝閉目來翻白眼。我固然厭惡他,還不至嫌棄他,畢竟他對這當鋪流程比我熟多了,我還有許多靠他指點。這或是一種平衡的交易,亦似一種隱晦的依賴,說白了,一類人要刷存在感,另一類人借此刷優越感。
隊伍並沒有新的進度,身後猛然有人高聲一叫:“諸位!諸位!這禍是我闖的!”
人群依聲圈成圓,將一位少年圍於正中。那少年十八九歲上下,幹幹淨淨的模樣和舉止,讓人有接著看熱鬧的欲望。這臉,學名可以叫主角臉;這事,不同於我的支線劇情。
不久有管事的出來領著那少年走了。
望著這清瘦背影,尤牧友終於說了句人話:“我來這兒好些日子了,就是悶得慌,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這下一鬧,反倒舒了口氣般?”
不知為何,我居然欣慰一笑,心中也是大快。想明白後,就指點著被掃過的地麵,對尤牧友高深莫測地說:“一個傳奇,已經開始了。”
尤牧友狡黠回視,沒音沒調地回複我:“不見得。我舒心的原因很簡單,你看,快輪到你了。”說著向前一指。
我回頭遠遠一望,果然離窗口又近了不少。轉身還想和尤牧友閑聊,竟再也不曾看見他。
(二)
我打開包袱,將幾個小木盒拿出,裏麵是零碎的石頭玩物。
夥計端起盒子在手中轉了轉,麵無表情地放下了。低頭寫了幾個字遞出來給我,朝下一位招了招手,下一位忙一把推開我,送上了自己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