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再拐幾個彎就能回去的時候,我遠遠瞧見那屋角上已有了半輪月,被薄雲遮遮掩掩,總不分明。心知時候真的不早,而事一無所成,不由有些喪氣,強打著精神往前。
拐角處走出一個人來,步履緩慢,甚是悠閑的樣子。一見我,便在昏暗中解釋道:“天黑了,小的受命來引。”
我聽這聲音老邁,料是個嬤嬤。她走得慢,我也順著她的速度挪著——可是太艱難了,一刻也過不了半個園子,隻在叢花叢樹裏打轉。我重重出口氣,有意嘖了嘖。她聞聲停住,轉身抬頭望著我,渾濁的眼睛在身旁的樹影掩映下似乎閃了閃。
“你見怪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也罷。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確實是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的天爺!那一刻,我心裏也確實是奔湧過了一百隻四不像。但我很快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
“我真傻,真的。”
那嬤嬤急道:“不許你嗆行!”
“對不住了,隻是依我看,小花園裏那段湖最是蹊蹺了。”
她賭氣地輕哼一聲,並不理我,自顧自想走。我哪裏肯放,也不管什麼,一把抓過她腕子就扣住,高聲喊道:“你這瘋顛顛的姑奶奶!”
果然有持燈的家丁循著關鍵字來了,這花園一角片刻間光明起來。牟管樓到時,姑奶奶早被眾人好端端地製住了。他自人群中快步而出,歎息著搖了搖頭。一麵對我說:“飯菜正預備好了,請唐兄先去湊合湊合。”我忙不客氣地扭回話題:“客氣,客氣。姑奶奶腦子活泛,轉得比一般人都快些,隻怕你們追得上腿腳,也追不上腦洞。不知這一回,牟管樓你該怎麼謝我,一頓飯就打發了,我是萬萬不依的。”牟管樓哈哈一笑,隻是說著“請請請”。
陸璿之正自驚疑,見我們一行人陣勢浩大地回來了,才略有些放心的樣子,我向她點點頭,喜不自勝般說:“陸兄,真是不幸中之萬幸!姑奶奶差些失走,正巧被我遇上了,這下是皆大歡喜啊!”陸璿之應聲展顏,忙不迭向牟管樓行禮:“多謝,多謝!”
牟管樓十分尷尬,等著陸璿之訕訕坐了,才吩咐著人安頓好姑奶奶,然後回身招呼我們吃飯。我也不再多提,敞開肚皮天南海北去扯東扯西,間或陸璿之湊兩句趣,大家一笑也就罷了。酒酣耳熱之際,牟管樓像是下了極大決心,眉毛皺了又皺,言語頓了又頓,才一口氣說完了話:“外人進書樓查閱書冊,是需要持有樓主令的,但在下說句不好聽的,樓主八成不會見二位。在下實在是愛莫能助。若是二位不嫌棄,不妨在寒舍小住幾日,待我托人再去想法子。”我乜斜醉眼勾勾嘴角,啜一口酒,情真意切地接上話:“強人所難和奪人所愛一樣,君子不齒也。我眼瞧著,管樓您一天天地也很辛苦,心下佩服得很,不敢再多造次。隻是藏書樓在理論上外人不能擅進,但實踐上‘內人’是可以隨意查閱的。橫豎我們要尋訪的不過是個奇名的藥材罷了;論見識,我與陸弟二人加起來,捱到下輩子也不及您一半。即使僥幸得見樓主,僥幸得入書樓,也隻覺渺茫無依,空荒廢半日光景。不如煩請您,或攜一二可靠之人,代之去書樓中查訪——若有了結果當然皆大歡喜,
便是沒有,我兄弟二人也是該感激不盡的。”
乍然講了這多,我一口氣沒緩過來,就著酒勁捂著嘴猛一頓咳嗽。腳下卻抓緊著輕輕踢了陸璿之一下。她會意,忙上來打圓場:“唐五兄你醉了。牟管樓向來是個實在人,有一說一。正路行不通,這些歪道你更千萬別去想,省得禍害牟管樓一片對書對樓主的赤誠。我實話實說吧,規矩就是為被遵守而設置的,管樓的堅持無可厚非。唉。”
前麵倒沒什麼,最後一聲歎氣可哀可泣,含愁帶怨,生生敲動了牟管樓。他也不堪思索,隻一擊雙掌,當機立斷地拍著我的肩膀道:“就按唐兄的法子悄悄做!”
這日,牟管樓備好酒席,遣了家人來客棧請我與陸璿之次日至府上一聚。我和陸璿之對此評價相當一致:不愧是牟管樓,不過一旬就從卷帙浩繁中略有小成。
飯後,大家坐著閑聊消食。陸璿之借機問那北兮人參的來曆,牟管樓搖了搖頭,感慨道:“是在下疏忽了。那《古今飛花錄》裏說‘北兮,北國苦寒處,有鳥鳴聲兮兮。’,又《卜過匣冊》中雲:‘北兮之地有大風,大風刮後養人參。人參滋育憑血淚,血淚由來緩刑人。’,本以為北國遙遠,來去艱難,怕你二人少不得要受些罪了,才剛卻想起樓中正有一人,從前善植藥材,年輕時犯了錯被放往北方苦駐數年,後被送回。他在北方得了不輕的地域病,常常要吃北國特產藥材才能好。他家裏也一般,隻得自己培種,這些年自給自足活得還不錯。他也很知北國風土人情,你們去找他,一定可成。正好,他也是我本家,不過離得太遠,沒什麼往來,我也是昨晚翻看族譜支脈時偶然記住了原來是他。聽聞他性情古怪,我這就寫一封薦信,願能為二位盡得薄力。”
陸璿之喜不自勝,雙手搓個不住,像是話都不會說了。我連連道謝,一麵擺手道:“牟管樓的心意我們心領了。隻是這人性格古怪,怕敘親倫也無用。不如請牟管樓告知其名姓與住處,我二人好好準備一番,誠心去訪他。”
牟管樓微微點頭,深以為是:“有理。這人算起來倒像是姑奶奶那一代人,可年紀不大,是典型的‘搖籃裏的爺爺’。他姓牟名仨,字一仁。這住處,卻一時想不起,待在下這就去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