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德潤請各位大師兄帶領會眾前來聽他演講。他的演講可謂中庸得體,寬嚴有據,苦口婆心,但終究還是激怒了紅學。他以四望山為例,告誡大家不要胡鬧,切勿與政府作對,否則大軍一到玉石俱焚,下麵聞聽立即鼓噪起來。混亂之中,有人挺起長槍,將他當場刺死。
這條爆炸性新聞立即傳遍信陽,尤其是紅學控製的村寨。自然,四望山上的割據武裝也有耳聞。大約就是受此鼓舞或曰刺激,李世登決定以攻為守,率領工農革命軍攻打信陽城,如前一年之故事。
這一次,他們再度攻下信陽車站,俘虜了民團軍的團長、大老先陳其澤,組織公審後當場砍頭。半個月後,政府軍與民團軍合力圍攻四望山,周家訓陣前立功做了內應,工農革命軍全軍覆沒。焦三、老雷與趙明遠兄弟倆被活捉,李世登帶領少數人乘夜逃脫。
焦三屈膝投降,但未能挽回性命。他跟老雷和趙明遠兄弟倆一起,四顆腦袋都滾落在車站之外的塵埃上,就是當初帝國主義黃殿臣與胡傳道的葬身之處。行刑之前,焦三臉上一直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容。仿佛他是個白癡,又仿佛那隻是個遊戲,或者別人抖包袱說笑話,而他本人早已知道謎底。當第一刀砍下老雷的腦袋,鮮血劇烈地直射藍天時,焦三忽然大叫一聲,隨即張著嘴巴癱軟於地。就好像他隻是個觀眾,而魔術師的魔術遠遠超過想象。
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據說已有千年曆史,過去常有調皮孩子爬上去玩,也有人烤白果吃。四人在此行刑之後,這樣的事例逐漸增多,便再也無人爬樹,更無人吃它結的白果。老人們都說,這樹上鬱結有太多的冤魂,隨時可能尋找替身,他們自己好去投胎。
此事似乎對李玉亭毫無觸動。至少從外表上看不出來。頭顱在城門上示眾三日,方才允許收屍。李玉亭將趙明遠兄弟倆收斂好,賣掉城內的全部房產,包括袁家花園。回了李家寨。那時他已經欠下許多債務:沒有賭債,他牌打得好,贏多輸少;主要是煙債。他已經習慣娃娃土,隨便換哪一種,哪怕抽得再多,也覺得不飽,還欠一口。而娃娃土向來昂貴。
李玉亭慢慢變得沉默寡言。他不再票戲,甚至“四大名旦”新鮮出爐的消息,都沒能將他激動。那是《順天時報》組織的京劇旦角名伶評選活動的結果,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和荀慧生四人脫穎而出。那一年,國民政府宣布與蘇聯斷交,但日本田中義一內閣的《對華政策綱要》也在濟南的“五三慘案”之後出台。其核心基本可以被“田中奏折”概括。簡而言之便是兩句話:“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如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
李玉亭對此視而不見,每日裏隻是抽煙。他仿佛早已看見死神的影子,但並不因此慌張,就像等待老朋友那樣,靜等它的到來。那兩年,死神已經帶走很多人:大總統黎元洪,大元帥張作霖,拖累信陽的老陝師長蔣世傑。如果說好消息新鮮事,那也還是有的:1928年,上海租界那塊著名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終於被摘掉。《整理中美兩國關稅關係之條約》正式簽訂,此前的不平等稅則廢除,關稅完全自主原則確立。此後,國民政府又相繼與英法德意日等國簽約。如果李玉亭還做生意,這對他將會有重大影響,而問題在於那已是明日黃花。
李玉亭不再期待大帥。他明白,吳佩孚已經掉進曆史的陷阱時間的縫隙,不可能再出來。但他一直在等待這個名字:靳雲鶚。自打上次軍中分別,二人徹底失去聯係。如今的他早已無心也無力訂閱報紙,但劉景向會將所有的過期報紙都送來。那些已無時效的字句,依然能帶來外麵的世界:美國股市崩盤;蔣桂戰爭,粵桂戰爭,蔣馮戰爭,討伐唐生智,中原大戰,韓複榘炸毀武勝關,等等等等。隻是戰事已經很難引起他的關注。所有這些消息中,他感觸最深刻的,還是美國股市崩盤。想必那情形與幾年前和盛錢店的倒閉相差不遠。這對於他那個陳舊的傷口,是個遙遠的慰藉。
三年後的夏天,李玉亭終於見到舊將軍靳雲鶚。他隻帶著一個隨從,麻臉的李副官。那時李家在雞公山上的別墅已經變賣,剛從頤廬過來的靳雲鶚必定知曉。他此次上山也不單為消夏,主要還是處理房產。他也打算賣掉頤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