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來,分別已有四年。此時的靳雲鶚,麾下雄師數十萬的氣勢蕩然無存,脊背微駝,白發滿頭,肌膚上堆滿歲月的眼屎和滄桑的鱗片。原來跌入曆史陷阱被時間縫隙吞沒的不僅僅是大帥,還有二哥。而李玉亭與劉景向也差不許多。那幾年,劉景向賣粉條度日,當教書先生;李玉亭則靠吃瓦片,賣房子。李家的田產房屋,能賣的已經全部變賣,那處五排四進的大宅院也歸了別人。如今他棲身的,隻有三間正房,但靳雲鶚還是在裏麵住了一夜。
彼此的境遇全都寫在眉眼之間,不必多說。相見之初兩人頗有些激動驚喜,但很快便相對無言,隻是不停地抽煙。仿佛他們不是暌違多年的老友,而是昨天剛剛分別的熟人。那種無言,並不讓人尷尬,反倒令人親切,令人感慨萬千。
李玉亭傾盡全力招待二哥。他依舊是中餐西吃,還用那套銀餐具;飯後抽煙,他又取出靳雲鶚送的那隻木匣,用那支煙槍給二哥裝了一泡。
靳雲鶚道:“這東西,你還留著?”
李玉亭淡淡地笑著點點頭,又起身將屋梁上懸著的那個包袱取下解開,無聲地遞到靳雲鶚跟前。靳雲鶚接過來看看,是顆方形關防,雖然陽文的字是反的,但“河南保衛軍總司令部民政處”這幾個字,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靳雲鶚笑著歎著歎著笑著,將之信手扔掉:“這玩意兒不當吃不當喝,留著何用?”李玉亭搖搖頭將它撿起來收好,重新懸於梁下。
“侄子打算怎麼辦呢?我在北平西山養病,不行讓他跟著去北平吧。到那裏念書,跟懷剛也能做個伴兒。”
“那敢情好!一切全都拜托二哥!”
“我還是有些得力的部下的。”
“你也好大帥也罷,包括馮煥章,打來打去,落個什麼結果呢?”
“我也在想這些。過去都說張雨亭媚日賣國,可真要那樣,日本人幹嗎要害他?日軍在濟南阻止北伐,本以為對他有大德,結果他毫不留情,通電要求各方息兵,堅決不讓五路築路權。多年來他在日俄列強之間折衝樽俎,能保有主權不丟,已很難得。”
“那時還說段合肥媚日賣國呢。可人家從日本借款,都是足額交付,並不落入私囊半分;要說擔保和利息,你管誰借錢,不要擔保利息?”
“你似乎開竅了呀。”
“我隻是站在死亡的高度回想這些。我覺得曆史就像個陷阱,一不小心就會坑人。坑了我這樣的小角色,也坑了你、大帥與段合肥這等大人物。甚至袁項城。”
這是李玉亭最後一次使用銀餐具。沒過多久,這東西便被變賣,連同那隻木匣內的全套煙具。沒有別的辦法,娃娃土不是吃錢,而是吃人。本來窮人抽鴉片有窮人的抽法,一天兩頓,耗費未必有一錢的分量,煙灰都能拌著膏子吞下,但李玉亭很久之後才適應這個。
那時他的正妻已經出家,到賢隱寺修行,三姨太被親生閨女接走奉養,隻有柳媚還在身邊。十幾年過去,她已不再年輕,但風韻猶存。那種淡然旁觀的表情,始終未曾離開她的臉龐。起初這表情令李玉亭迷醉心痛,他生怕後者的身影會在這種情緒中不知不覺地融化,就像夏日晴空下沙漠表麵的一塊冰。而此時再看,那種情緒越來越生硬,就像老年人的關節,還分明帶著嘲諷。不知是嘲諷丈夫,還是自嘲。終於,她跟隨馬鴻逵部下的一個軍需官不辭而別,行前留下兩百大洋。李玉亭徹底淪為孤家寡人。
也有人念李玉亭當年的好,要給他糧食菜蔬,但他不肯接受。肉臭不下架,麵子還是得講。於是經常有人隔著院牆,扔進來半袋大米,或者一塊豬肉,一包饃饃。
再後來就是乞討,或者變相乞討。不過他從來不到熟悉的地方去,還要最大限度地壓低帽簷。假若有人給他一塊饃,他會滿懷厭惡地在已經油光發亮的衣服上蹭蹭,然後拍打拍打,再小心地揭掉別人可能過手的表皮,最後再吃。每嚼一下,他的咬肌都要顯著地亮相一次。童年時咬牙切齒練就的結果,如今終於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