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有幸參加了中國作協組織的首批定點深入生活活動,回河南信陽的故鄉發掘素材。這三個多月的深入采訪,令我收獲良多。
離開故鄉到重慶求學時,我正好十九歲。從那以後,我與故鄉便日漸疏遠。從重慶到濟南、濰坊、北京、膠州,我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在此之前,我不過是個窮學生,信陽二字對我的全部意義,無非是自己生活過的那郵票大小的地方。除了上學必經的市區,與高中所在的縣城平橋鎮,我隻去過三個鄉,有兩個鄉還是蜻蜓點水般地屢次經過,隻有一個曾經駐紮三年,因要在那裏念書,故而算得上熟悉。
離別經年,故鄉於我逐漸淪落為一個親切而熟悉的概念,真實意義已經揮發。概念與實物的對應關係,終遭侵蝕。盛年不再,故舊星散,能承載鄉情的人物越來越少。而隨著高樓大廈的連片崛起,我曾經浪擲青春的地方也一一消失,仿佛從來都不曾存在。我無法相信青春歲月隻是一些演算題,時間的老師可以用黑板擦輕輕擦去,但至少從表麵上看,這已無可更改。
回日樓台非甲帳。由此發現開始,故鄉這個字眼就像海水,親切與熟悉的水分日漸蒸發,結晶出傷感陌生的鹽。那些粗糙的顆粒,屢屢觸碰傷口,令你隱隱作痛,但又不足為外人道。
想必無人會懷疑這些感觸的真誠。但2010年的那三個多月,突然讓我覺出了這些感觸的小。它再真誠,也無非是個人的小情小調。它們在於我,無非是生活,而在別人,在我們的祖輩父輩,卻是生命,是命運,要沉重許多。
說到這裏,需要先說說信陽。大別山與桐柏山在此交接,長江與淮河兩大水係將之環繞,山清水秀不算過譽。中國地理的南北分界是秦嶺淮河一線,寬度兩百公裏,信陽正在其間。曆史上每逢南北對峙,此地都是分野。
說起曆史,信陽自然跟中國同樣古老。西周時屬於申伯,就是周平王、公子宜臼的姥爺。因為幽王寵愛褒姒,冷落自己的親閨女,犬戎滅西周時申伯便投入了股份。隨即周平王遷都洛邑,東周開始。近代以降,因著京漢鐵路測繪工程師的靈機一動,僻地一隅逐漸被鐵路帶大盤活,成為武漢的後花園。
然而一枚錢幣總有正反兩麵。利弊相因,信陽自然也要付出代價。那些代價如此沉重,卻早已被世人忘懷。不說正史,甚至地方誌都未曾列入。被外人漠視很正常,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漠視外人;但被自己的後代忘懷漠視,那完全是另外的概念。我無法想象,無數個曾經像我一樣荒唐過糊塗過也雄心勃勃過激情澎湃過的活生生的人,竟就此漏入時間的縫隙,就像被流沙無聲無息地掩埋,而他們就是我的父輩祖輩。即便有人僥幸入史,但薄薄的一本史書,麵對如此浩大的容量,也隻有標簽式的一筆帶過。比如提起吳佩孚必然反動,提起馮玉祥必然革命,提起軍閥必然黑暗,但實情究竟如何?為何百姓的真實感受,與史書的標簽不盡相同?我們曾經那麼相信史書,相信定論,但很大程度上可能隻是缺乏了解。書寫曆史的人,隻不過摸到了大象的一條腿,如此而已。由此導致的曆史經驗與現實感受之間那些蜂窩般的黑洞與空白,讓後人無法接續。
采訪結束的次年,適逢辛亥革命百年紀念。這為題材的發酵提供了更多的催化劑。當年投身革命的祖輩父輩,他們的心願實現了幾多,又幻滅了幾多?百年過去,當年的社會跟如今自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曆史的進步並非隻在於數字或實物,還有世道人心,這些因素無法引入數理分析。正如困擾兩千多年前古希臘哲學家的問題,如今依然在困擾著我們一樣,百年前某些社會問題,如今依舊存在。
當年的社會生活跟如今究竟有何差別?人們的追求與普遍心態,對如今又有何借鑒意義?如今網上流傳著許多嘲諷河南人的段子,那些說法肯定是不正確,但也並非毫無所依。隻是那些被人不齒的手段,無非是謀生的狡黠,中國式的生存智慧,帶著天然的無奈。當那些處心積慮的生存智慧碰上革命的洪流,會生發怎樣的精彩故事?當那些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進行的真理敘事退潮之後,他們又如何安放自己失敗痛苦與悲哀屈辱的命運?人近中年,我本能地懷疑一切鏗鏘有力斬釘截鐵式的真理在握,我想我總應該說點什麼,既然上帝賜予了我書寫和思考的能力,即便所有的詞語都是靜默的棉花團,我也要用它們射擊黑洞的厚壁以激出回聲,無論這是何等的徒勞。我還沒有試圖重新書寫宏大曆史的野心或曰狂妄,但我必須讓讀者感受到人物的體溫。
當然,這隻是我的美好願望。誌大才疏也是人類的通病之一。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的事情,並不罕見。成敗利鈍任人評說,非我所能左右。感謝中國作協,將本書列為2011年度的重點扶持作品。也感謝我的出版方,使它得見天日,讓我這個遊子,可以為逝去的故鄉獻上一點微薄然而真誠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