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1 / 3)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禦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做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範大郎,兄弟範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那範二郎因去遊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裏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範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撚。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豔客。芙蓉帳裏做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

元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裏,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裏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麵挫過,再來那裏去討?”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使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隻聽得外麵水盞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裏,遞與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範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裏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做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眉批:比《西廂記》說白,更覺對付有情。】”這範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裏有條草。”賣水的道:“也不為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裏。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奶子在傍邊道:“卻也尀耐這廝!”

茶博士見裏麵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對麵範二郎道:“他既過話與我,如何我不過去?”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範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做範大郎,我便喚做範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範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裏,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裏好喜歡。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

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看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隻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

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範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隻見那女子轉步,那範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眉批:步步是女孩兒情勝於男子十倍。】。範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範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

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娘見女兒幾日隻在床上不起,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做王百會,與人收生,做針線,做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裏家有些些事,都浼他。”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見了媽媽,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周媽媽道:“好,好!”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裏。小娘子正睡裏,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惡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病。”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病。【眉批:想王婆少時也是過來人。】”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低著頭了,叫:“沒。”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做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範二郎。”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範二郎?”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範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範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範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隻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得恁地時,重謝婆婆。”

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

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隻得把小娘子嫁與範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病難醫。”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做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做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範大郎正在櫃身裏坐。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做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裏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範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範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王婆走到二郎房裏,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裏。”範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惡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裏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範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