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十日時光,靜姝但有閑暇,便孤零零站在甲板上眺望這一湖春水,一言不發,每過一日,臉上愁色便濃重一層,幾天下來,人越發顯得消瘦,其間綠珠也曾多次勸慰,靜姝總是聽而不聞,便如同丟了魂似的。而何歡人雖機靈,對此卻也無計可施。
說到這裏,再說天機樓要求之事,何歡雖說頗費了一番心力,可是終究年少,自家門破敗,師門凋零,便一個人在江湖上飄零,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性子又孤,那時節不過是個乞兒,哪能認識什麼江湖人士?也隻得在畫舫上靜候天機樓的傳召,平日裏抽出空閑,便易容入城,留神街麵的變動。
杭州地麵上這幾日確實陸續多了許多持刀佩劍的江湖客,將杭州城內的客棧漸漸擠滿,個個一身的煞氣,倒是將這一城的奢靡衝淡了不少。
何歡心知此番江湖人士齊聚杭州,必定與天機樓有關,便暗中喬裝打探,果不其然,那一日一夥兒來自陝北的江湖客聚眾酗酒,其中一人喝的多了,當眾大罵天機樓心腸狠毒,暗中下毒雲雲,尚未說完,便被夥伴捂住嘴巴。何歡見那一幕,心中登時一震,看來天機樓並非僅是針對自己,隻怕江湖上倒有不少人遭了他們毒手!可是如此作為究竟為何?若是懷有異誌,隻消坐等眾人毒發便是。下了毒又告之實情,便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想以此要挾,團結群俠,做一件天大之事……可那件事究竟何事?竟要聚集這麼多的名宿,隻怕隻有五日之後才能見個分曉了!
知道了這一節,何歡心裏愈發沉重,再在城中逗留也是無用,便往畫舫方向走去。
到了西湖,湖邊暫無扁舟可乘,何歡便在岸上稍候。此時湖上無風,湖水正鏡麵一般平整,何歡注視自己水中倒影,見眉間似乎有異,心中一凜,忙趴下身子仔細查看。果不其然,眉間不知何時暈上一抹若隱若無的青色,詭異非常!何歡心存僥幸,隻當臉上沾上了汙跡,忙撩起一捧湖水,在眉間之處一陣搓洗,可那抹青色分明是從內而外透出的,哪是用水能搓洗的掉的!
猛聽身後有人歎了口氣,道:“中毒便是中毒,你便是將那抹青色當真洗了去,也仍是中毒。眾生都是因這一點癡執之念才受盡諸般苦楚!檀越人中龍鳳,怎也掙不破這張俗網?”何歡聞言回頭,隻見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白衣和尚!
隻見那和尚生的極是高瘦,那件白色僧衣披在其身,明顯有些肥大,而那張臉最是奇特:分明近在咫尺,眉眼清晰,卻不知怎的,偏讓人生出遠在天邊之意,就是瞧不真他的相貌如何,他似乎很年輕,又仿佛很年老,似乎生的極俊雅,又仿佛生的極醜陋,那五官分明沒動,卻似乎無時無刻不在不在遊走變形,便仿佛是能幻化成世間任何一人的相貌一般!
段氏尚佛,大理國當年亦為佛國。何歡既為段氏遺脈,自然頗通佛理,一見此僧形貌,慌忙拱手拜道:“小子拜見神僧!”那怪僧一把攬住何歡小臂,道:“檀越不必多禮!和尚不過是個和尚,可不敢妄稱神僧!”何歡不敢造次,臉上一片謙恭,道:“神僧何必自謙!古往今來,有幾個釋教子弟能如您這般修至‘無相’之境!神僧有此等修為,已是當世活佛!還受不得小子幾拜麼!”言畢,又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去!那怪僧無奈,略偏了偏身子,並不願受此一拜。待何歡起身,那怪僧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問道:“你可是己巳年三月廿七日卯時出生?”何歡聞言一驚,點頭默認。那怪僧臉上忽露喜色,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樣子雖變了,可頂上那道神光卻是作假不得!”
何歡鬧不明白這怪僧打的甚麼機鋒,忙將話頭岔開道:“神僧既能看出我身中劇毒,還請慈悲為懷,施展妙手,替我解此危厄!”那怪僧頓斂異態,歎道:“我從懷祖寺中出來,一路上見到多少人中了你這種毒,若有本事救眾生於水火,他們又何必聚在這裏?”何歡聞聲抬頭,隻見那和尚雙目中盡是悲憫自責,苦笑道:“小子一見神僧,便如曙光在前,遙見生機,這才多有失態!還望神僧莫怪!”那怪僧見何歡不過轉瞬就變了神情,微笑道:“和尚雖沒這個能耐,世間卻另有兩人能解檀越身上危厄!”何歡抱拳急道:“願神僧教我!”那怪僧掰開一根指頭,道:“這第一人,乃是‘青杏醫仙’趙珂!這位居士醫術通神,若論療毒治傷,可謂當世無匹……隻是……隻是性子卻有些古怪!”何歡苦笑道:“‘菩薩手段,閻王心腸’,她那做派我也聽說不少,且不說她現下不在蘇杭,即便她人在此處,救與不救還不是要瞧人家心情?”那怪僧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掰出第二根手指,語氣突然凝重道:“這第二人嘛……便是當年的‘魁尊’顧月章!”何歡似乎心中早有準備,聞言隻是眉毛一挑,靜候下文。
那怪僧兀自喃喃道:“此人神通蓋世,傳說乃是百邪不侵的金剛之身,檀越若能尋到此人,得他傳授玄功,化解此毒,應當不難!”何歡心中一動,隱隱理會這怪僧的話外之音,一想顧月章仇家無數,這僧人想來聽了些風聲,來搭話是為了找尋其下落,倘若讓他發覺自己與顧月章有些幹連,難免要受些拷問!臉色微冷,當即笑道:“在下曾聽說此人五年前便已曆劫身死,神僧提一個死人作甚?”那怪僧道:“此人這一生劫運相參,豈是說死就死的?”何歡笑道:“即便未死又能如何?‘魁尊’乃是駕雲從風的人物,哪是我一個小孩子家巴望的上的?”那怪僧目光炯炯,直視何歡雙眼,道:“幾月前和尚在懷祖寺中便聽說王屋山上死了大批的江湖豪客,連陽台宮這座百年古刹也被毀去……那些人的死狀,卻也正與五年前登州顧門慘案相類,試問天下間除了‘魁尊’,誰能做到這一步!”何歡道:“這便是了!神僧既有了頭緒,便當去王屋山上尋找,來和我打聽作甚!”那怪僧頓足道:“檀越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魁尊’當年在登州有一位紅顏知己,自王屋山出事之後,他隻在登州現身一次!檀越幾日前在鬧市上又救了那女子的貼身侍女,那女子忽然從登州來到蘇杭,必與‘魁尊’有關,我不信檀越當真沒見過‘魁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