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德(1 / 3)

桂西故語

第一章

靖西崎嶇的山路上,往來匆忙的行腳客。

路隨著山坳的起伏綿延曲折,沿著坡向下望,是穀間蜿蜒的小澗。中年的男人坐在澗邊的石頭上歇腳。他約莫不惑之年,青布纏頭,披著灰黑色的大褂子,腰間背著烏青的箱子,手執半丈來長的木杖,杖頭懸掛泛黃的葫蘆,似是行醫的郎中。

他捧著溪水吃了幾口,用他那寬大的袖子抹了抹額頭的汗,再沾濕雙手,把他那被汗水黏住的黑長胡須捋開。

澗邊發生著密叢的蘆葦,翠鳥偶爾疾飛穿過,又沿著碧綠的澗水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四月,春華未盡,南國的日頭卻曬得旅人不勝煩熱。

那郎中隻稍歇片刻,便不得不動身疾行。他本是桂中橫州人士,自幼隨父四處行醫。其年至而立之時,父子懸壺桂西德保,倒治好了不少當地土族大家,頗得當地僚人與漢人信賴。而桂西終年瘴氣彌漫,父積勞成疾,終因癆病卒於德保,薄葬老父之後,郎中索性落戶當地,繼續做些治病救人的營生。

此次拜請郎中行腳的是臨縣靖西的僚族大戶,家住縣府以西50裏外的安德村。桂西本是僚人世居之地,漢人隻散居於鎮市之中,多是販絲走茶、織籃打鐵的工商,鮮有為農者。步入崇山之中,則盡是僚人耕織繁衍之地。郎中這碩大的褂子,在路途上一副副赤條條的身板中,倒顯得另類了。

翻過一道嶺,複行數百步,山坳間便露出了村的模樣。山勢低平處即是村前,村口一道寬溪環抱,僅有木橋一座橫跨兩端。遙遙遠眺雖山影幢幢延綿不斷,山間平坦處卻平鋪良田千畝。春末夏初的時節,廣闊的農田上密麻地植滿了黃綠色的稻子,稻粒纖長飽滿。

“怎的水土竟如此不同?”郎中思忖,這德保的稻子才烏烏發著綠,安德村的稻子竟有秋收稻熟的景象。

木橋過處矗著兩棵參天古榕,樹幹竟有數丈粗,烏油油發著黑。樹冠如華蓋籠罩一片綠蔭,垂落下無數的藤條和葉腋。僚族女人好著黑衫,蹲在榕樹下借著細流浣洗衣衫,她們把長發盤卷成高高的發髻,似一朵濃密的烏雲。女人們邊做著手頭的活計邊唱著歌,見到陌生的郎中也不怵,隻是一邊私語,一邊迸出一陣陣爽朗的笑。

郎中晃晃悠悠地走過橋,他本以為這安德村也就數十來戶人家罷了,如今一眼望來,怕是這碩大的村莊住著百來戶人吧。

“諸位姑娘,煩請打聽一下安德村韋家怎麼走?”郎中走近她們,作了一揖,恭敬地問到。

在漢人聚落本不可唐突女子,隻是這郎中行腳多年,倒是知道僚族女子不拘那繁文縟節。

隻見那些女人嘰嘰喳喳地談論著,然後又捂著嘴笑了起來。她們打量著郎中的穿戴,卻並沒有搭理他。

郎中彎腰抱拳,卻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明白,那些女人不會說漢話。

“這該如何是好?”郎中暗自想著。這桂西的僚語十裏不同音,每每行醫之時,本家本會尋一精通漢僚兩語之人,一則帶路二來翻譯,隻是此次那韋家老爺的病來勢洶洶,隻差人留下地址便喚來了這郎中。

女人聽不懂漢話,卻也無可奈何。隻是見他久久俯身求拜的樣子,又實在是可笑得緊。

郎中站起身來,望著這碩大的村莊一籌莫展。

少時,一個黑衣長褲的女人向他急急走來,後麵跟著一個娃娃,那娃娃約莫八九歲年華,赤著腳,頭發被修得齊齊的,也穿著黑布衣裳。

浣洗衣服的女人們看著郎中,用手指著前來的兩人,似乎告訴他:他們會說漢話。

“敢問大娘,安德村韋家在何處?”郎中對著走來的女人,彎腰又是一揖。

女人笑了,她露出一副聽不懂的表情,然後指了指身邊的娃娃。

“敢問先生找的是哪一戶韋家,此處韋乃大姓,散居村內不下二十戶。”娃娃也向郎中施了一禮

那郎中心內一驚,不禁打量著這毛頭娃娃。這桂西一隅漢僚雜居,漢話中帶僚音僚調本是尋常,可這娃娃卻說的一口流利漢話,甚而聽那口音,是桂北柳州府或是桂林府的官話。

“小少年多禮了,聽來者傳,那韋姓老爺像是一尊貴人士,倒是沒有留下姓名,隻知來信的落款留著‘安德韋家智先’。”

“韋智先。”那小娃娃思忖了一會,轉頭問那女人。少頃,向郎中說道:“煩請先生與我同來。”

那娃娃赤腳走在屋間的土路上,步履之姿倒不像村間的小兒那般隨意,甚至頗有浩然飄逸之態。

“敢問小少年,何處學得漢話?”郎中一邊趕著路,一邊問身前的娃娃。

“先生叫我阿順就好,”娃娃沒有回頭。“我爹娘自幼教我讀書認字,隻是此處無人與我相談,僅有娘親每日與我練習。”

“阿順小兄弟,敢問不是此地人士?”越向前行,土路也漸漸變成了石板路,看是接近了有錢人家的去處。

“我與娘親四年前來到此處,投靠舊親。”阿順踩著白石板,那硬生生的路似乎還沒有土路舒坦。

“剛才那位婦人便是令堂?”

“不是,那是我娘親的姨母。她便是那位舊親。”阿順依舊沒有回頭。他在石板路上顫巍巍地保持著那種端正的走姿,看起來似乎有些滑稽。

“那令尊在否?”郎中對這個娃娃越發來了興趣。

“死了。”阿順倒是沒有遮掩。

郎中看得出,這娃娃雖然受著不少漢家教育,但也糅雜了許多僚人的風俗。這尊上仙逝怎能用“死”這號不雅字眼呢。

複行十餘步,兩人停在一戶大戶人家前。這僚人人家倒是別具特色:烏瓦飛簷,木柵竹牆。隻是這大戶宅院則多用磚石鑄造,雕梁畫棟倒像是漢人府邸了。

“先生稍等片刻,我去請他本家開門。”阿順三兩步跑到大門邊。大門是白色的巨石雕砌,有別於漢家的龍鳳獅虎,雕畫的圖樣卻是些巫蠱神怪。

“有勞阿順小兄弟了。”郎中卸下藥箱,整了整大褂,恭敬站在門前。

阿順朝著宅內喊了些僚語,不久,大門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五尺來高的漢子,套著黑色的小褂,皮膚黝黑發亮,結著壯碩的肌肉。他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目光如鷂、麵目方圓,輪廊清晰而堅毅,頭發剃得短短的。好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