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好酒量!”智先幹下自己的酒碗,又給各自倒滿了。“老父在我十五歲時將我送到臨近的市鎮裏學生意,這漢話、僚話、苗話都要學些。”他舉起酒碗,豪邁地一飲而盡,滴落在唇邊和胸膛上的酒液,顯得他粗壯的身軀更加猙獰。
“隻是不知小東家,我是指浩源。他似乎對學文弄墨頗感興趣啊。”張郎中不甚勝酒力,舉碗以示尊重,然後慢慢喝起來。
“幼弟自小身體就不怎麼康健,農事做得少,隻得在家閑著。這鄉裏僚人的孩子都粗生野養,每每出去一回就弄得遍體鱗傷,四年前阿順來到村裏,索性就讓他倆玩在一塊,互相倒也能有些補益。”廚娘從廚房裏走出,端出一個巨大的海碗,裏邊滿當當堆滿了燒豬蹄。
“我們這八角燒豬蹄,是過節最好的待客菜。”智先把碗端到張郎中麵前,給他夾了一大塊。
“隻是不知這安德村裏,果真有教書育人之人?是否有私塾先生來此傳道受業?”張郎中放下酒碗,用筷子夾了一塊豬腳。“這八角香氣如此濃烈,想必是上品。”
“村裏倒是沒有教書先生,別說村裏,就是靖西、德保這教書匠倒是少得可憐。倒是村東的黃老爺斥巨金從廣州府請來了一個先生,看起來倒頗有一番鴻儒之氣,隻是這黃家素來與我無甚交情,他家受漢風頗深,宅第建成深牆大院,看上去也頗難接近。”
“這黃老爺是什麼來頭?”張郎中有些好奇。
“我們村裏韋、黃、趙、岑四家大姓,黃老爺乃是黃姓家族的宗宅。黃家世家都是桂西山道上做買賣的商客,結識不少漢人的達官顯貴,黃老爺正妻娶的乃是本村同族的族妹,隻生得一子便早故。後來黃老爺到靖西至邕州做生意,娶了一位僚人巨商的小姐,又生得一女。這黃老爺寶貝得很,就請來先生教她讀書識字。”智先舉碗過頂,又深敬一盞。
“這黃老爺看起來倒是這方吃得開的人物了。那這趙、岑兩家?”張郎中問。
“這趙、岑兩家倒是在村裏安心務農,隻是偶爾往西邊去去,做些茶米換魚鹽的買賣。”
“這西邊可是交趾國?”張郎中問,他思忖著,這可是走私鹽的買賣,若為官府知曉,怕是有一劫大害啊。
智先似乎看穿了張郎中的想法,他爽朗地笑了笑,指著桌上的菜,“先生可知,這滿桌的菜肴,用的都是交趾國的鹽。”
“願聞其詳。”
“這官府的官鹽取之於欽州、廉州,至此山路險峻,別說靖西、德保,就連邕州府水路之便難以運轉,先生可知為何?”
“這倒不知。”張郎**手相問。
“這官鹽產自欽、廉之時,花費不過數文,自邕欽道這短短二百裏地一路官府是吃拿卡要,至邕州府鹽價就能漲到八十文,到靖西縣內,這鹽價就可達二百餘文。”
“可在德保境內,這鹽價也才三十餘文呐。莫非?!”張郎中的手抖得甚至拿不動筷子。
“先生明察。”韋智先笑了,笑裏藏著一絲詭譎。
“先生來時可看到靖西山道上來往的獨輪車?”
“的確看到了,那車上用麻袋裝著許多物件,那是何物?莫不是......鹽?”
“先生錯了,”智先搖了搖頭,“那是砂石。”
“這發動僚人來往匆匆搬運些砂石所為何事?”
“先生可知三年前在這大山深處,挖出了塊狗頭金?”智先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自然知道,這狗頭金中4斤許,狀如狗頭。早已被靖西府衙呈送天子了吧。”
“先生,這金子可不是寶貝,可是大災啊。”
“少東家不必多言,我自心知。煩請少東家開言,需要我做些什麼,我必當盡力。”
“好!張先生不愧是當世智者,我幹此一碗,以謝先生!”說罷,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隻是不知這韋老爺的病,少東家做好決定沒有。”張郎中問。
“姆娘!”智先召喚廚娘。“這老太爺的藥熬好了嗎?”
“再有一刻鍾就熬好了咧。”廚娘回答他。
“熬好了就給老太爺送去,幫他服下吧。”這話說得鏗鏘有力。
“好果斷的人。”張郎中暗暗思忖,背後密麻地滲出了冷汗。“這韋家少爺真是個老練的權謀家,隻怕早早便盤算好這套局。”
這浩源抓著鴨屁股吃得津津有味,阿順則慢悠悠地扒著大米飯,一言不發。張郎中看著碗裏的大米,用手撿過一粒,細細端詳。
“先生莫不是對這稻米有興趣?”智先問。
“今日我來此之時,看到村外遍野黃了的稻子。如今看這米粒,似乎與別處不同。”
“先生果然好眼力。”智先笑道,“先生可知交趾國以南,有一大國叫占城。”
“略有耳聞。”
“這占城的稻子,米粒長且飽滿,耐旱耐暑,一年可栽3季,產量頗豐。”
“如此良稻,為何不引種別處?”張郎中想發問,但卻忍住了。他突然明白,眼前這個壯實硬朗的漢子,有著一顆難以琢磨的心。
“先生,今日夜深,我給您置備臥房。看來老父病情需要先生停駐以便觀察,煩請先生在此鄙陋小舍盤桓幾日。”
“感謝少東家,但我看這小娃娃年紀輕輕,卻氣度不凡,我想這幾日教他讀書寫字。我住他那兒可好?”張郎中推辭道。
“這......”智先略有為難。“這倒是不妨,隻是阿順家裏有一守寡的母親。”
“僚人也守這三綱五常?”張郎中笑了。
“自然不守,隻是那阿順的母親倒是頗有漢人女子的氣節。”智先說道。“這樣吧,阿順家旁邊有一間空屋,平常是我族裏置放農具的地方,若先生執意如此,就讓人把那裏收拾收拾,給先生作暫歇之所。”
“那就有勞少東家了。”張郎**手相謝。
屋裏開始轉黑,廚娘掌起一盞油燈,昏暗的燈火照在每一張臉上。稚嫩的阿順的臉,一本正經地嚼著米飯;瘦削的浩源的臉,滿是油膩的光;智先漸入微醺,那爽朗的縱情的笑,滿是豪邁與暢然,隻是那火光幢幢,似乎明滅之間略含狡黠;張郎中偷偷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他的命運,似乎開始了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