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僚歡(1 / 3)

天未大亮的時候,張郎中便起身了。

鄉間村舍戶戶在院裏養著雞鴨,每到東方微亮之時,滿村此起彼伏陣陣雞叫。

張郎中坐在榕樹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農人。牽著牛的,背著農具的,僚家娃娃們跑得特別歡快,他們似乎把這農事當做例行的樂趣,倒是自得其樂起來。

稻黃的時節倒是不怎麼需要幹什麼力氣活,隻是偶爾下入田間拔拔野草、抓抓蟲害。主宅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裏邊走出一對老夫妻。男人頭發花白,皮膚深棕色,穿著寬鬆的白色褂子。女人張郎中見過,是那阿順的舅姥。

張郎中向二老點頭示意。他們也對郎中一笑,然後下到田裏去了。

不一會兒,阿順也跑了出來。他向郎中行了一禮,便向灶膛跑去。

“阿順自己做飯嗎?”郎中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道。

“不,我隻會把剩飯弄熱呢。”隻見他從水缸裏舀出幾瓢水,倒進大鍋裏。然後把剩飯和雜糧混在一起。

接著他吹開了火,在鍋子裏煮起了粥。

南方濕熱,僚人好食米粥。把粥煮好後放涼,然後用鉤子把鍋吊在房梁上,防止蟲蟻爬進,也減慢米粥腐敗的速度。

“阿順的舅姥和舅姥爺不吃了早飯再去做農活嗎?”郎中用蒲扇幫他扇起了火,讓火勢更旺一些。

“舅公和舅婆喜歡早上到外麵去摘些野菜,順便活動活動筋骨。”阿順白皙的臉被黑煙熏出一條條黑色的痕跡。

“先生,我家沒什麼好菜肴。隻有些許酸菜能配著粥吃。先生如果介意的話,我帶先生去浩源家吃吧。”阿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哈哈,阿順你可真小看我了。我們行醫之人風餐露宿什麼苦沒有吃過?別說這白米粥,在窮山惡水之地就是連草根都要炊熟入腹。何況一簞食、一豆羹,皆來之不易。要為君子者,切不能貪此口腹之欲啊。”

“先生遊遍四方,阿順想聽先生說說各地之見聞。”阿順一邊用木鏟攪動著鍋,一邊問。

“阿順想到山外見識嗎?”

“那是當然,其實四年前,我同娘親自邕州府來。隻是年歲長久,當時我又太過年幼,早已記不得邕州府是個什麼景象。”阿順走到水缸前,取了一些水捧入掌心,然後細細洗起臉來。

“邕州府啊。”張郎中遐想著。“那邕州府乃是桂中平原上最大的商埠,人家何止萬戶。市鎮南方的大江上每日來往千帆,運送著這桂西桂東的貨物。”

阿順走過來,坐在郎中旁邊。

“那邕州府的人,說的是哪裏語言。是僚話,還是我說的漢話?”阿順把腳盤起,雙手端放在大腿上。那景象,像是私塾裏的學生在聽老師父講學。

“邕州府大多是漢族人家,遠離市集的地方,倒是有不少僚人遷居。隻是這言語嘛......”張郎中用木鏟趕緊攪了一下鍋裏的米,“喲,要粘鍋子了。”他繼續說道,“你可知我是哪方人士?”

“自然,先生昨日說是桂中橫州人士。”阿順接過木鏟。

“這橫州話也是漢話的一種,隻是和你說的官話不甚相同。倒是與邕州府的言語十分相似。”

“這橫州話和邕州話又從而來呢?”阿順太好奇了,他幾乎對山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

“你可知桂東臨近一大省,名曰粵?”張郎中反問他。

“知道,黃老爺請來的先生,就是粵地番禺府人士。”阿順回答。

“這黃老爺竟有如此之財氣,請得起這千裏之外的廣府人來此山村教書?”張郎中十分驚異。他繼續說道,“桂中到桂東的地方,說的就是這粵地的語言。隻是這語言與官話相差倒是不小。”

“西南官話又是何也?”這阿順,倒是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

“桂北大片地方,說的都是西南官話。這西南官話與中原官話最為接近,所以最為漢人所用。”

門外又傳來了歡快的腳步聲。那韋家二東家浩源,風風火火地就趕來了。

“小東家,莫不是韋老爺病情有變?”張郎中起身問。

“不是不是。”浩源擦了擦頭上的汗。“阿哥叫我拿些酒菜來給先生,順便讓我和阿順一起與先生讀書。”他從布包裏拿出一個竹籠,裏麵是些豬手和雞鴨。

“謝過智先少東家了。這少東家如今?”

“阿哥陪著阿爹呢,一夜過後,阿爹也能斷續說些話了。”浩源把菜肴擺到桌上,然後望了望阿順,“順,你家酸缸在哪裏?”

“在那邊櫃子下麵。”阿順指著放置碗碟的竹櫃。

浩源三兩步走過去,在櫃子裏取了一個碗,然後從櫃子下邊掏出幾個壇子來。

“哎喲!你這有欖果!”他一邊掏出一些酸食,一邊叫嚷起來。

這欖果乃是山間野樹上結的黑色的果子,鄉裏僚人喜歡趁他成熟時把它打下來,然後用鹽巴醃漬,作為配粥食用的小菜。欖果富含油脂,吃起來有一種奇異的油香,僚人深愛此物。

浩源取來滿滿一碗小菜,擺放在桌子正中央。然後坐在阿順身邊,一起等著米粥煮熟。

“你與先生聊些什麼,那麼熱絡?”浩源用肘撞了撞阿順。

“聊山外麵的去處。”阿順看著黑色的鐵鍋,那裏邊慢慢冒著泡泡。

“山外麵?哪裏算山外麵?”浩源笑了,這僚人孩子的牙也真是潔白。“阿哥說他去了德保、東蘭、萬涯、田州,那裏還不都是山。”

“那還不夠遠咧,還要再往外走,走到沒有山的地方,那裏就是山外麵。”

“那山外麵的地方,那裏的人說僚話嗎?”浩源依舊笑著,露出尖尖的虎牙。

“自然不說,都說漢話。”

“這韋家小東家倒不似他哥哥那般勇武縝密,倒是天真可愛宅心仁厚,沒準教他些禮儀之道,能淡化一些韋家的霸戾之氣。”張郎中想著。

“那你不要去,留在安德不好嗎?”浩源拉著阿順的衣角。

阿順沒有說話,他不斷攪動著鍋裏的米粥,等到米粒開了花,粥水變成了白色,他知道,粥做好了。

浩源走到櫃子前,取了一個深色的碗,把它遞給阿順。

“先給你娘盛是吧。”浩源白色的牙,露著似乎永遠隱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