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總是滿臉不屑地讓他別去翻動。她希望張育德做一個醫生,這門技藝無論到何處都能找到安穩的生活,於是娘親經常讓他自己讀寫醫書。
夕陽西下,那日的殘陽紅得像火,又漸染了稀疏的雲,如同染了血的綢緞。
他聽見馬蹄聲,隆隆、隆隆的馬蹄聲。那是一種矮種馬的聲音,大理人用茶葉換來一批珍貴的馬,操練了一隊珍貴的騎兵。
門洞開著,還能看到門外娘親彎腰澆水的身影。等看到娘親開始慌張向回跑的時候,他最後聽見娘親說了一句話。
“躲床底下!”
他驚呆了,瘦小的身軀縮在低矮的木床下。他聽見娘親響徹天際的叫聲,矮種馬的嘶鳴,和馬刀砍在娘親微微傴僂的身軀上,劈開肉身時的撕裂聲。他似乎能聞到一股腥,漸染黃昏金色的蒼穹。
直到馬蹄聲遠去,他才鑽出來,對著已然冷卻的屍體默然。
那一日,大理軍出奇兵繞到官軍後方,奇襲糧倉。大理大勝。
三天後,他被接到父親帳內,連同那幾箱滿滿的書。
他跟著父親打仗,所到之處,斷壁殘垣,還有數不清的斷裂的屍體。
當官軍殺到桂西北通往雲貴的山口,他們知道,他們贏了。那一日,山間的紅日也是那樣血紅。大理拋下了無數的屍首,還有曾經顯赫一時的矮種馬。戰爭結束了。張光祖帶著他,站在空蕩的營帳前,一把火燒掉了幾箱書籍。火光映著父子二人的臉,嚴肅得可怕。
他們踏上桂西的山路,倚著木杖,四處行醫。
每當夜深人靜,昏沉之間,那些斷裂的手掌和身軀,那些被砍掉的頭顱和流淌滿地的腸子,動了起來。像是幽魂的鬼影,把他抓來,撕扯,粉碎。他夢見自己的雙手,被齊刷刷斬斷,鮮血噴湧而出,像極了那日的殘陽。
他夢見娘親淒慘的叫聲,還有她慘白的,滿是血汙的臉。
他忽地被嚇醒了,滿頭淋漓的漢。也不知睡過去幾個時辰,天色已經黑了。
他衝出門外,發現門已被自己鎖了。他慌亂地打開鎖,手腳卻在發抖。
他跑到阿順家裏,東宅依舊亮著燈,阿順坐在娘親身邊,替娘磨光竹片的刺。
“阿順,你和我來!”張育德叫過他。阿順娘奇異地看著張郎中,卻也讓阿順去了。
他帶阿順來到房裏,點燃了一根蠟燭。
“阿順,你看東是哪裏。”張育德極力撫著自己的情緒。
“太陽升起的地方,是那邊。”阿順指著天邊,那個方向,淺一些的黑,是天,深色的,是山。
“阿順,跪下。”張育德命道。
阿順沒有遲疑,他小小的膝蓋跪在地上,弄髒了他黑色的寬腿褲子。
“阿順,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徒弟。”張育德站在他麵前。
“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阿順舉手過頂,彎腰向下拜去。
“阿順,我教你的可不是醫術。”張育德語重心長。
“師父教我什麼,我便學什麼。”阿順回答。
“阿順,我怕我教你的東西,你一輩子用不上。”張育德把他扶起來,替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師父能不能也教浩源?”阿順站起身問。
“浩源隻怕是不教也得教了。”張育德苦笑。
身後傳來重重的喘息聲,張育德回頭看去,隻見阿順娘從房間走出,滿臉感激地看著張育德。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麵確是一塊玉。
“先生,這塊玉是我亡夫留下的遺物,既然浩源認你作師父,便把這玉作為拜師禮吧。”阿順娘枯槁的麵容閃出了一絲柔光。
“這怎麼使得!夫人快收好!”張育德連忙推辭。
“先生,這孩兒是我最大的掛念,如今他跟了一個好先生,我心中也是全然放心了。況且哪有師父不收拜師禮的說法?”阿順娘把玉塞到先生手裏。
張育德猶豫再三,便收下了。“夫人,我這是替阿順保管著,等他長大成人,我再還與他。”
“這物件是先生的了,請先生隨意處置。”阿順娘麵含微笑,又踉踉蹌蹌回房去了。
山風愈發疾了,張育德望著漫天星鬥,他似乎一瞬間也辨認不出,哪裏是東方。
“爹,孩兒不知做對沒有。隻是如今,至少孩兒收了一個好弟子。”張育德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