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讓我趕快說完走吧。你妹妹肯定有所好轉,肯定脫離危險了嗎?”

“我們對此確信無疑。”

“你那可憐的母親也確信無疑?——她可溺愛梅琳艾啦。”

“可是那封信,韋羅賓,你的那封信。對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是的,是的,這要特別說說。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給我寫了封信。你見到她寫了些什麼內容。我當時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飯,有人從我住所給我帶來了她的那封信,還有其他幾封。不巧,索菲婭比我眼快,先看見了這封信。一見到那麼大的一封信,紙張那麼精致,還有那娟秀的筆跡,這一切立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來,她早就聽人模模糊糊地傳說,我愛上了得沃郡的一位年輕小姐,而她頭天夜裏見到的情況表明,準是這位年輕小姐,於是,她變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裝出一副開玩笑的神氣(一個被你愛上的女人作出這番舉動,那是很討人喜歡的),馬上拆開信,讀了起來。她的無禮行徑大有收獲。她讀到了使她感到沮喪的內容。她的沮喪我倒可以忍受,但是她的那種感情——她的那股惡意——卻無論如何也得平息下去。總而言之,你對我妻子的寫信風格有何看法?細膩,溫存,地地道道的女人氣——難道不是嗎?”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筆跡呀。”

“是的,不過我的功勞隻在於,我奴隸般地抄寫了一些我都沒臉署名的語句。原信全是她寫的,她的巧妙構思,她的文雅措詞。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們訂了婚,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幾乎連日子都擇定了——不過我說起話來像個傻瓜。什麼準備呀!日子呀!說老實話,我需要她的錢。處在我這樣的境地,為了避免引起關係破裂,那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話說到底,我用什麼樣的語言寫回信,這會使我的人格在梅琳艾和她的親友們的心目中產生什麼結果呢?隻能產生一個結果。我這事等於宣布我自己是個惡棍,至於做起來是點頭哈腰還是吹胡子瞪眼,那是無關緊要的。‘照她們看來,我是永遠毀滅了,’我對自己說,‘我永遠同她們絕緣了。她們已經把我看成了無恥之徒,這封信隻會使她們把我看成惡棍。’我一麵這樣推想,一麵無所顧忌地抄寫我妻子的話,退回了梅琳艾的最後幾件信物。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夾子裏,不然我會否認有這些信,並把它們珍藏起來。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來,連吻一下都做不到。還有那綹頭發——也放在那同一隻皮夾子裏,我隨時帶在身邊,不想讓夫人半討好半使壞地給搜查了——那綹心愛的頭發——每一件信物都給奪走了。”

“你搞錯了,韋羅賓先生,你有很大的責任,”艾莉洛說,語氣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憐憫的感情。“你不該這樣談論韋羅賓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作出的抉擇,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你妻子有權利要求你待她客氣些,至少得尊重她。她一定很愛你,否則不會嫁給你。你這麼不客氣地對待她,這麼不尊重地議論她,這對梅琳艾並不是什麼補償,我認為也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對我談起我妻子,”韋羅賓說著,重重歎了口氣。“她不值得你憐憫。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知道我不愛她。就這樣,我們結了婚,來到庫姆大廈度蜜月,後來又回城尋歡作樂。坦斯沃特小姐,現在你是可憐我了呢,還是我這些話都白說了?依你看來,我的罪過是不是比以前少了點呢,——哪怕少一丁點也好。我的用心並非總是不好。我的罪過解釋掉一點沒有呢?”

“不錯,你當然解釋掉一點——隻是一點。總的來說,你證明了你的過失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大。你證明了你的心不是那麼壞,遠遠沒有那麼壞。但是我簡直不知道——你使別人遭受這麼大的痛苦——我簡直不知道,怎麼會有比這更惡劣的事情。”

“你妹妹痊愈之後,你能不能把我對你說的話向她重複說說?讓我在她的心目中像在你的心目中一樣,也能減少一點罪過。你說她已經寬恕了我。讓我這樣設想:她若是更好地了解我的心,了解我當前的心情,她就會更加自然、更加本能、更加溫和,而不那麼一本正經地寬恕我。告訴她我的痛苦、我的懺悔,告訴她我從沒對她變過心。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告訴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她。”

“我會把那些相對來說可以為你開脫的話都告訴她。但是你還沒向我說明你今天來這裏究竟有什麼特殊緣故,也沒說明你是怎麼聽說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德魯裏巷劇院的門廳裏碰見了雅罕·邁得爾登爵士,他一認出我是誰(這是近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就跟我說起話來。自我結婚以來,他一直不理睬我,對此我既不驚訝,也不怨恨。可是現在,他那麼溫厚誠實而又糊裏糊塗的一個人,懷著對我的滿腔憤怒,對你妹妹的深切關心,情不自禁地想把那些他覺得應該使我氣惱的事情告訴我,雖然他很可能不認為我真會十分氣惱。因此,他索性直接了當地告訴我:梅琳艾·坦斯沃特在克裏弗蘭得了斑疹傷寒,生命垂危__那天早晨收到傑尼森太太的一封信說,她危在旦夕——潘奧蒙夫婦都給嚇跑了,等等。我一聽大為震驚,沒法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即使感覺遲鈍的雅罕爵士也察覺了這一點。他見我心裏難過,忍不住也心軟了。他消除了幾分敵意,臨別時差一點跟我握握手,並說看見我他想起了老早答應送我一隻小獵犬的事。我聽說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視為人間的最大惡棍,在最後時刻蔑視我,仇視我,我心裏是什麼滋味呀?因為我怎麼說得清有什麼可怕的陰謀不能移栽到我身上呢?有一個人準會把我描繪得無所不為。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點就登上馬車。現在你全明白了。”

艾莉洛沒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個才貌出眾的人,天生的好脾氣,坦率誠實,多情善感,誰想隻因獨立得過早,染上了遊手好閑、放蕩不羈、愛好奢侈的壞習氣,於是對他的心靈、性情和幸福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害。世態人情使他變得奢侈虛榮。而奢侈虛榮又使他變得冷漠自私。為了達到追求虛榮的可恥目的,他不惜損人利己,結果卷入了一場真正的愛情,但是對奢侈的追求,或者至少是由此而引起的拮據,又要求他犧牲這真正的愛情。每一種錯誤傾向不僅導致他棄善從惡,而且使他受到懲罰。先前,他不顧道義,不顧情感,不顧一切利害關係,從表麵上割斷了這種愛情。可是現在,這種愛情再也得不到了,卻又支配了他的全部思緒。再說那門婚事,他為此曾無所顧忌地讓她妹妹吃盡了苦頭,如今可能證明是他自己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不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艾莉洛如此這般地沉思了幾分鍾,驀地被韋羅賓打斷了。原來,他剛從至少是同樣痛苦的沉思中驚醒過來,忽地站起身準備走,順口說道:

“呆在這裏沒有用,我該走啦。”

“你回城嗎?”

“不,去庫姆大廈。我去那兒有事,過一兩天再從那兒回城。再見。”

韋羅賓伸出手。艾莉洛不好不把手伸給他。韋羅賓親熱地一把握住了。

“你確實有點改變了對我的看法?”他說著鬆開她的手,一麵靠在壁爐架上,仿佛忘記了他要走。

艾莉洛對他說,她確實有點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她還說原諒他,同情他,祝他幸運——甚至對他的幸福表示關心——並對他在行動上如何最有效地促進自己的幸福,提出了忠告。韋羅賓的回答卻並不十分令人鼓舞。

“說到這點,”他說,“我一定盡力勉勉強強地過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我能想到你和你妹妹在關心我的命運和行動,這就會成為——這會讓我有所戒備——至少,這會成為生活的動力。當然,我永遠失去了梅琳艾。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艾莉洛一聲斥責,打斷了他的話頭。

“好吧,”韋羅賓答道,“再見。我要走了,提心吊膽的就怕一件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怕你妹妹結婚。”

“你完全錯了。你現在更休想得到她啦。”

“但是她會讓別人獲得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過,我不想呆在這裏,讓你看出我傷害得最深的人,倒是我最不能原諒的人,從而讓你一點也不同情我,可憐我。再見,上帝保佑你!”

說著,他幾乎是從房裏跑著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