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亂地左右巡視著,此刻我靠的這棵樹異常熟悉。我來感業寺的第一日,寺中戒律森嚴,不許帶任何凡俗之物,我唯一視若珍寶的隻有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所以我便將母親的長劍、畫……都埋在了這棵桐樹下。
劍,長劍!
我開始刨挖,用十指刨挖!那一刻我沒有絲毫的恐懼,隻是一種絕望與瘋狂。我用十指挖啊,刨啊,口中發出類似野獸的尖叫,指甲斷了,指尖破了,沙土沾染上粘稠的血,可我不覺任何疼痛,淚水無意識地流淌著,一條條血跡,一道道淚痕。
“嗷……”那狼終於扯斷了束縛它的荊條,向我撲了過來。
而我的指尖也終於碰到了那冰冷的劍身!
“刷”的一聲輕響,血亮的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聽到劍風破空卷沙的急嘯聲,鮮血噴濺一尺多高,那狼一聲慘叫,摔在了地上。
“嗷,嗷……”狼痛的在地上翻滾著,它的前爪還扣在我的肩膀上,它便用三隻腳蹦跳著,朝遠處跑去,哀鳴聲不絕,長遠尖銳,悲泣絕望,漸漸地沒了聲響。
它的血延伸到黃土裏,成了深黑色,而後是一片回歸的寧靜。
我顫抖地將搭在肩上的狼爪撥開,緊緊地握住手中的長劍,踉蹌著來到小河邊,河麵光滑如鏡。我的麵孔扭曲著,眼睛卻在微笑,雜亂而錯綜複雜的荊條纏繞在滿是血的臉上,詭異駭人,我的身上也全是血,刺目的紅,我突然喜歡上了這種顏色,鮮紅、腥膩,有著堅強絕裂的姿態。
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唇上快幹涸的血,有苦澀的味道。
以天下之大,而無桃花之源。
就算我逃出了感業寺又能如何?我這一生都見不得光,隻是一個逃犯。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宮裏去!
手中三尺利劍是如此的沉,母親的聲音猶在耳邊:“媚娘,若我不在你身邊,你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想到這裏,我心如刀割,痛得思緒又飄回從前,痛得蓋過了身上仍在淌血的傷口。不知母親去了哪裏?是生是死?她的身子還好麼?我是否還有機會對著她笑,躲進她的懷中,對著她撒嬌:“母親,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啊。”
母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啊……
一縷銀光自樹隙中直射而下,映照著我的灰黯和冰冷,北風嘯嘯,隱於林梢。
待我回到寺中時,已近三更。
住持與一群孔武有力的尼姑手持木棍,守在寺外。
“鏡空,你不是要逃出寺去?怎麼又回來了?”住持站在台階上望著我,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我不是要逃,我隻是迷了路,如今回來了。”我低著頭,小心謹慎地答道。
“迷了路?”住持一愣,而後冷笑道,“好,就當你是迷路,但是你錯過了回寺的時間,理當受罰。”
我仍垂首,沒有任何異議:“是,弟子領罰。”
“那,那你去佛堂前跪坐懺悔,直到天亮。”見我如此乖順聽話,住持似乎反倒有些不適。
我深深行禮,而後便向大堂走去。
大堂裏煙氣蒸騰,香爐肆意地吐著青煙,散作光霧靄靄,雲霧中變出萬千幻景。座上的菩薩,似笑非笑,法像尊嚴,仿佛可以化去人世間所有的悲痛。
我抬起頭,怔怔地望著那樽菩薩。
很多佛座前,其實都緊閉著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神秘而尊嚴。
我從袖中抽出那支黑牡丹發簪,緊緊地握住,仿佛它是無盡黑暗中唯一的光。很多很多的心聲獨語,隻有這簪子聽到過。它沾染了我多少的淚與笑,酸楚與癡狂?哪怕如今已變色微黑了,但隻要抬手輕輕一擦,便會現出歲月賦予它的貴重質地,流光耀目,不易察覺的一點尖銳靈異之光閃爍。
其實在萬丈繁華的背後,永遠都有人在背叛著誓言,也有人在顛覆著不甘的情感。
或許隻有不盼望的女人才會幸福,但我從不認命。
恨就是發狠,就是酷刑,就是煉獄,就是萬般忍無可忍。
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女子,在這樣一個清冷的夜裏,在青燈古佛旁,用一生謀劃著一個終極目的,對權力、富貴的追索,它們與善良與純真無關,幾乎與孤獨同義,那是一條無家可歸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