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麵溫《詩》
劉懷彧
春天急急地走,人便緊緊地跟,生怕一眨眼就丟了這個活生生的春天。就像小時候跟著大姐姐去看戲,看不懂戲的熱鬧,隻有跟的緊張和歡喜。被人推著,搡著,嫌著,但一路仍是香的,豔的,沁沁的,暈暈的。 回來時貼身都濕了,下次照例要緊跟不誤。
眼下的小區成了個樹的湖、花的海。粉的桃,白的李,渾身蠻紅的桎木,遍地濃妝的杜鵑,一樹樹,一簇簇,一行行,一壟壟,像嗶剝亂竄的野火,難以把持,無從捕捉,隻有目撲簌,眼迷離,神顛倒,仿佛一切都是假的,仿佛跌在一場難以自拔的戀愛裏。——而這,恰是緣於一本薄薄的小書——《詩經》。中國人的美浸泡在自然的章節裏。稍稍地一翻,便香氣撲鼻。
第一次讀《詩經》還是在1983年。顫顫驚驚的21歲,一次大手術讓我品嚐了生死的輪回。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場災難。劫後餘生而又驚魂未定,好像突然從天地裏醒來,一切重回陌生,照眼都是新的。以前學數學,現在迷上文學,文學最好安頓一顆惶惑的心。偏偏不遲不早,就遇上了《詩經》。
山村學校裏一位老同事。因為反右,因為“文革”,20多年後才重回講台。在那個樹木蔥蘢而文化荒涼的山窩窩裏,隻有老先生的案頭才有幾本惹目的書卷。而《詩經》則掩藏在一大堆語文、算術的教學參考書後麵。當我把這本印製特殊的小冊子捏在手裏時,我看到了老先生慌亂的眼神,也聽到了自己異樣的心跳。他像情敵一樣瞪著我,多麼希望我隻是輕描淡寫地摩挲一下,然後去捕捉下一個目標。誰知我一翻就是一個下午。一聲歎息之後,老先生用一種負痛的表情說道:“你拿走吧,一周後還我。”
沒說一聲“謝謝”,我抱著書逃回自己的蝸居。之後便是連夜展讀。
自從讀到這本書,我才知道內容是需要一定的形式相配的。而《詩經》則天生就需要線裝、宣紙,需要豎排、繁體。我接觸的第一本《詩經》就是這樣一副模樣。之後我看到過它各式各樣的版本,都無法找到那種簡單、豐盈、素淨的質感。那種楷中帶隸的木刻,每一筆都有回旋停頓的舒緩,每一字都有著輕呼慢應的從容,每一行都有移步換景的繁華,每一頁都有高天厚地的豁朗。
一遍之後,我驚呼自己的愚笨:怎能就這樣一翻而過,我必須用自己的方式把它留下來。於是就有了一筆一畫的抄寫,一章一節地揣摩。雖然文字古奧,障礙重重,但我似乎有直接其意的天賦。我沉浸在那些春風駘蕩的冬日,為《詩經》裏漾出來的無邊香氛。聞“關關雎鳩”,沐“習習穀風”,伴“燕燕於飛”,嗅“桃之夭夭”……那些嫩生生的草木,那些活脫脫的人物,那些重重疊疊的吟唱,讓我忘記了現實的寒、心頭的痛和命運的殤。我原本操著一筆潦草寒磣的字跡,但是那個冬天過後,手中之筆猶如脫胎,蛻變出隸楷相融而剛柔相濟的“春風體”,讓曾經屢屢戲謔我的同行們大為驚訝。還書日期一推再推,老先生一點不惱。倒是遇見時偶爾蹦出一句“今夕何夕”,我便應聲接道:“見此良人!”兩人相視而笑,好像打了個旁人不懂的啞語。現在想來,那嘴角微撮的會心之笑,直教人覺得歲月悠長、江山難老。
20多個春天過去,那個抄本至今仍在我書櫃裏最穩妥的一角。即使不去翻它,我仍能時常感覺那些青翠欲滴的章節。這兩年,我的身體又一次遭遇大難,進行了最徹底的大修。又是一次翻山越嶺的跋涉,又是一個撥雲見日的新生。對人生我由期望到悲憫,再回歸清新,免不了一番從頭的溫習。於是《詩經》重新回到我的案頭,以卷上春光見證人間三月,以窗前明月追溯天地初生。原本美不勝收的陳釀,更添現時當下的嫵媚,塵囂之界於是變得清清朗朗,促狹之身於是變得坦坦蕩蕩。這慷慷慨慨的饋贈,真如一位恩澤盈天的仗義佳麗,從來不曾遠離,而今貼得更緊。
《詩經》是人類初春的素麵,我“首如飛蓬”、步履踉蹌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