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化訪談(2 / 3)

這就是傳統儒家的治理作樂。傳統儒家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隻在書宅裏皓首窮經講空洞的理論結構和哲學概念,而是努力提倡將其落實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運作中去。所謂百姓日用而不自知,婚宴、喜慶、生老病死這些,都跟儒家有很密切的關係。司馬光和朱熹就編過家禮,都不是空講誰也難聽懂的理論,而是落實到家裏。朱子為什麼這麼有影響,因為直到清末民國,中國百姓家庭幾乎人手一本朱子家禮,以指導其日常生活。這就叫做生活的儒學。

記:知古更應知今,生活場域的重構、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結合、引進西方新觀念,是儒學複興的根本出路?

龔:生活場域的重構,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結合,不是空講儒學的人所能做到的,必須對現代社會的現代性有深入分析,而且具有現代性批判的觀點,才能找到現代社會中的問題,另外還要對西方社會有關社會改造的一些觀點、想法能夠吸收。在西方,社會問題的存在催生了大批心理醫生,而中國很少,所以我認為講中國儒學就要承擔這種社會角色責任。要講儒學,知古而不知今是不行的,知今其實是根本。先要了解今天的問題,才能從古代找到一些啟發,再找到西方足以對照的一些思想。西方自近代思潮以來,主流是整個現代化、理性主義、啟蒙運動,但批判製衡它的思潮也源源不絕,包括現代和後現代的一些思潮,討論到現代人的倫理困境。我們要參考西方,結合中國,然後為當代社會提供一些新的藥方,這才是當代儒學應該做的。

國學研習營:曆史性旅行更有臨場感

記:能談談您發起的國學研習營的有關情況嗎?

龔:這是一個國學研究實踐體係。去年我做了書院係列。談儒學,書院是中國教育的一個傳統存在,書院精神對於現代教育頗多啟發。前兩個月在珠海,我辦過一個中國書院精神的研討會,邀請到了國內幾個著名書院的學者,包括嶽麓書院,也找人來談牛津、劍橋的書院體係,還有日本、韓國的。書院這個主題我會繼續做下去。

記:以後如有機會,希望能在千年學府嶽麓書院聽到您的學術演講。

龔:謝謝。中國書院的出現,相對比較晚,主要是宋明以後,而中國儒學的源頭在孔孟,所以今年我準備帶大家到山東曲阜、鄒城等地再去走一趟,一方麵是憑吊瞻仰,一方麵通過這種有曆史厚重感的旅行,一邊考察一邊作國學講解,這樣會使參與者更有臨場感,更有曆史性的感覺。

湖湘文化:區域性文化很複雜、非主流

記:多年來,大陸學界似乎談區域性文化很時髦,地方政府也很支持,不過很多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不全關學術思考。對此,您有何見解?最近,有前輩學者在談到商周秦文化時將其奉為圭,以為“登秦嶺而小泰山”。純粹從學術角度,您怎麼看待這些觀點?

龔:談區域性文化,將其作為一種文化宣傳和一種文化自我認同,在各地講講可以。區域發展有個區域角度問題,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地方政府打這個牌子無可厚非。但從學術上來看,如“登秦嶺而小泰山”,這些講法都不免有問題,不是學術的主流。

講儒學,當然是孔孟,祖地在鄒魯,但孔孟隻代表鄒魯東方文化嗎,顯然不是。那麼,所謂秦文化,又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秦國在當時,文化水平是比較低的,被六國看不起,秦國自己也非常了解這一點。秦國的崛起靠的是六國客卿,商鞅、李斯、韓非子都是從別國到了秦國。但後來李斯寫《諫逐客書》,認為秦國強大了,要將這些人趕走,這是李斯的莫名其妙。秦國的長處在於兼容並包,能用六國的人。而當秦國崛起後,秦始皇也並不認為他隻代表秦這一區域性文化,沒有要六國臣服秦文化,而是從天下的角度來考慮,書同文車同軌。這種統一的中國文化觀、天下的意識、大一統的觀念,才是秦國文化真正的精髓所在,也是秦始皇的偉大之處。後來,秦始皇到各地刻石,第一個到孟子家鄉,作為一個開創性的帝王,其特征不是以其文化來統一你壓服你,相反,而是以天下的概念,廣博而胸懷遠大。

漢代也是這樣。漢剛崛起是在楚文化的基礎上,起來後就不是這樣了,不是說起來後拿楚文化來立國,隻捧一個本地人,而也是封禪泰山、祭孔,把孔子當成全國文化的象征,所以後來才有獨尊儒術的出現。秦漢大帝國的這種做法,對後來整個中國文化的發展至關重要,不管哪個區域的人崛起後,基本考慮的還是一個整體利益,不是光從某個地域角度狹隘地考慮。

記:我們來具體談談湖湘文化。學界認為,湖湘文化的源頭在屈賈,精髓是經世致用、敢為人先,但經世致用本是儒學精義,非湖湘文化所獨專。那麼,到底要怎麼看待湖湘文化,其文化內核又是什麼呢?

龔:說實在話,真不好定義。區域文化其實很難談,一個地區看起來有一個特性,曆史上有特性,可當你仔細看下去,其實在不同時代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湖湘文化在古代算哪一區域文化?算楚文化嗎,可楚很大,當時的楚包括湖北、安徽、河南、山東的南部、江蘇蘇北地區,範圍很廣,概念很大。如此,今天來談楚文化,來談湖湘文化,尤其對於湖南來說,當年的楚國恐怕不到湖南,恐怕都在洞庭湖以北,那到底湖南算不算楚文化的範疇還是個大問題,學界爭論蠻大。比如,有關屈原流放地,有人根據楚辭地理考說他還沒過今天的湖南。這些問題都有待學界進一步深入探討。

湖南真正成為一個文化區域,比江西晚。江西在宋代已成為非常重要的文化區域,出了很多文人,如唐宋八大家中有不少江西人,又如江西詩派,科舉中進士也比較多。而湖南真正崛起是近代的事,從曾左彭胡開始,是因為打仗的緣故,湖湘子弟滿天山,打太平軍,打天山收複新疆,主要都是湘軍。那麼,難道湖南的文化就是打仗的軍人文化嗎?顯然我們不能這樣認為。

湘軍自曾國藩以下,一方麵能打仗,一方麵會讀書,但他們的學問內涵不相同。曾國藩的學問從理學家而來,程朱的理學,桐城派的文章,有很多克己修身的功夫,而這樣一種內涵,有些後來者顯然不是。所以說,湖湘文化,簡單看起來好像是與其他地方不同,有其特點,但它的特點到底是什麼,還真不好說。湖湘有一些改革開放麵向世界的思潮,如郭嵩燾等人,是中興運動以來的先驅,看到世界大事然後改造,時務學堂在湖南辦得好。但同樣,湖南也有葉德輝等等這些當時辦異教成名的人,這兩種力量是同時存在的,這裏麵不能說哪一個代表湖南文化,這是很複雜的。

著作等身:現代知識分子的文化選擇

記:您在海內外華人世界享有極高的學術地位,而且著作等身,光正式出版的著作就已達70餘種,一年著述超過百萬字,可謂多產學者。能談談您近年在大陸出版的著作嗎?

龔:新近在大陸出版的書,如《北溟行記》、《書到玩時方恨少》這兩本,是有關遊曆的,特別是這幾年我在大陸遊曆的所思所感,有點像旅遊文學,但跟一般的旅遊文學不太一樣,不是吃喝玩樂,我希望能表達一些文化關懷,或者對一些社會現象的記錄和批評。這是一種形態。

另外一種就是學術性的。前年在商務印書館有一個思潮係列,漢代、唐代、明代思潮都已經出版,現在正在編印宋代與清代的,希望梳理中國不同時代的思潮。漢代和明代思潮都再版了,作了修訂,增加了新的篇章。

另外,也出了書法和俠客係列,書藝叢談,反映整個中國書法傳統。還有一個中國文化俠義傳統係列,在中國人傳統精神文化狀態裏麵,俠很重要。現在正在編的一部分是武藝叢談。此外,我目前在北大繼續編幾套有關儒家、道家、佛教的文章,還有中國文學史係列,小說史、詩歌史、文學批評史、現當代文學史等等。

最近出了一本我的四十自述,40歲的傳記,在台灣12年前出的,在大陸是新版。此書主要是從我自己的文化生命來看台灣社會和學術上的變動,也能看出一個現代的知識分子在裏麵所作的文化選擇,也許可以作為參考。

花絮——

少年浪蕩江湖武藝精湛

記:我感到驚奇的是,您作為一介書生,武學精湛,文武雙修。您少年時是否跟人專門學過武術?

龔:我沒有真正跟隨某個師父學,是自學,從書上學,然後加實際的搏鬥。但拜訪過很多武學名家,跟很多人切磋過。曆史上留下來這麼多道經拳譜,我收集了很多,學了後再去看別人怎麼打,完全從實踐中來。我喜歡了解各地武學門派,這是中國文化小傳統裏麵的東西。

記:我關注了下最近大陸媒體對您的采訪,其中有個標題是《從不良少年到大學校長》。請問,幾十年後您走上學術研究道路,怎麼看待年輕時那種自由的江湖生存狀態?

龔:少年時的經曆,那種江湖生存狀態,對我現在的學術研究很有用途,影響很大。我在少年時出來浪蕩江湖,反而得了意外的好處,養成的這種精神狀態對後來做學問很有助益。比如我當時收集很多書,從書中體會,然後自己練,慢慢摸索,養成了收集資料,鑒別分析材料的能力,這成為做學問的一些基本功夫。而且我通過學習武術,對中國的俠義傳統很關注,很有興趣,所以後來才有研究中國武俠的這些文章和學術。從武術關聯到中國幫會史、社會學,比如青幫紅幫的研究,再聯係到地方的宗教。

我的研究以點帶麵,由一個點展開,這種研究方式後來變成我的一種習慣,研究任何東西都是從一點展開,隻有全麵了解各個領域,學術研究才會深刻而透徹,整個是互動互通的。

人物簡介 龔鵬程

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於台北。精通中國文學、史學、哲學、宗教、武術、書法,是當代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的頂級學者和著名思想家,常以孔子自勵,人稱當今天下第一才子,每年著述約100萬字。迄今為止,正式出版的專著已有70餘種,主編著作不計其數,已在大陸出版的著作主要有:《遊的精神文化史論》、《中國文人階層史論》、《晚明思潮》、《漢代思潮》、《文化符號學導論》、《美人之美》、《向古人借智慧》等16種。係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自2001年起,曆任北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校客座教授。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盧森堡歐亞大學(馬來西亞校區)校長及大陸多所學校的名譽校長。

勢挾風雷搦毫管,書家底色是詩人

“學劍無能漫學書,浮名浪得遂知虛。為窺‘八法’窮終歲,可惜平生負五車。傑構須由身後定,庸凡便向眼前趨。禿毫伴我輸慷慨,養拙離君且索居。”將這首題為《檢點舊作》的七律轉給記者時,沈鵬先生在詩頁的前頭一筆不苟地寫著“請迎輝君吟正,沈鵬”。這個細節自然得漫不經心,而記者腦海中,頓時閃過兩句哲理詩——“雲非有意能生雨,水到無形始入流。”

一年兩度與沈先生結緣,每次都以談詩論藝作為肇端,每次都以讓記者更深層次感受先生虛懷若穀、獎掖後學的博大胸襟,以及淵博如海的學養而終結。專訪沈先生,在領略藝術無窮魅力的同時,其實學得最多的還是為人的道理。

這一天是2010年1月18日,北京瑞雪初融。

沈鵬先生幼年始習字畫,少年從清末舉人章鬆廠等人學習古文、詩詞、中國畫、書法,一生受益良多,致力於追求藝術的終極完美。唐朝田園詩人王維給後世的遺憾是“畫名總被詩名掩”,沈鵬先生書名滿天下,而詩名並著。淬礪英華之下,每每登高憑遠,臨水抒懷,詩情一如朝陽噴薄而出,以年望八旬的高齡,始終保持著鮮活、旺盛的藝術生命力。

傳統詩書畫相結合依然有魅力

瀟湘晨報:在您看來,中國傳統詩書畫相結合,今天還有沒有魅力?

沈鵬:當然有,但很難設想能與過去的年代相提並論了,畢竟社會及文化環境、人們的欣賞趣味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與以前的時代相比較,甚至有難以調和的差異。因此,當書法界有人拋出“書法是文化核心中的核心”這個驚世論調時,我認為書法擔當不起如此重任。

當然,文藝向來不分家,“三絕詩書畫”也一直是中國傳統文人追求的目標,這種追求與生俱來,同生命的追求相一致。文化有其傳承性,研究並有選擇地繼承傳統,會給我們帶來全新的啟示,其作用不隻是陶冶情操這麼簡單。

瀟湘晨報:您總是在藝術之海中遊弋、探索,在最新學術研究成果《書法,在比較中索解》這篇文章中,您縱橫捭闔旁征博引、鞭辟入裏環環相扣,提出了書法藝術“形式即內容”的學術理念。請您解讀一下。

沈鵬:我在《書法,在比較中索解》中對書法本質屬性作出界定,其中蘊含的學術思辨,是在實踐中經過長久思索得出的。我對書法本質屬性的界定,是力圖一方麵廓清書學研究的基本立場和創作與審美的基本態度,同時對當代書法30年的種種創作現象從理論上找到依據。

詩、書、畫異中有同,三者承載不同的感情元素。書法是純形式的,它的形式即內容,把書寫的“素材”當做書法內容是一種誤讀,節奏美是詩、書深層的共同點。書法的曆史,本質上是書法風格發展史。書法不給人知識,書法在文化中的地位,由於它是一門藝術。

藝術創新以繼承傳統為前提

瀟湘晨報:我們關注到,近來有人針對“書法藝術”,提出“藝術書法”等概念,完全拋棄書法傳統,作書“率手而為”,不遵章法。您作為當代書壇領軍人物,對此有何看法?“藝術書法”是否隻是一個噱頭呢?

沈鵬:新時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各種藝術思潮風生水起,書法界當然也不例外。首先應該承認,探索是好的,有些學術探討是創新,也很值得肯定。但是,中國傳統藝術自有其規律,有其傳承性,這些規律是在無數前賢的實踐中得出的真理。創新的前提是有選擇性地繼承傳統,然後加以發揚。小孩子學書法,如果真書還描不好就猛寫狂草,絕不是正途,這其實就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問題。“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曆代前賢是一座座山峰,要超越這些山峰,首先必須有能量站到他們的肩膀上。不談繼承,遑論發揚?遑論創新?完全摒棄藝術基本規律而玩所謂概念,就離噱頭不遠了。畢竟,藝術界不等同於娛樂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