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晉筆下,瑤鄉山色空濛,水多靈秀,而鄉野瑤民更是別具古韻。所謂一方山水養一方人,清逸的山水激蕩清逸的性情。“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中隱隱於市,而能心自遠者,千古而下舍淵明又有幾人?而對瑤人來說,地自偏而心更遠,因為他們結廬根本就不在人境。“打到獵物,見麵分一半”,這個故事使我們洗滌了許多心上的沉垢:我們已經失去了諸多本原的樂趣、人性的曼妙,放逐了諸多靈性,而獨剩下肉感的物質,為名忙為利忙,忙得忙裏偷閑的心情也沒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可悲。在瑤民的眼裏,沒有爭鬥,人與人,人與自然,中正平和,從容互處,這或許就是老祖宗教誨了幾千年的中庸、當下力倡的和諧理念?瑤民醇樸的情義,使人感喟那些淒美的如季劄掛劍、尾生抱柱般的餘韻流風,這是一種幾臻完美的人性修為。
於是,我又想,瑤民的清靜無為和與世無爭,是否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家一脈相承,瑤民就是真正得道了的三清?這好比修煉拳術,外家示強勁,而內家修內功,瑤民的自由自在天馬行空,勝在內力。黃晉在書中提到,曾有外人有意攜巨資前往瑤鄉搞開發,但“愚不開化”的瑤民寧願失去賺錢的機會也要保衛山林,不與其合作,這種明智令我一詠三歎。勿奪子孫樂,分甘宜小勺,能將美好的事物世代相傳,人,才不至於真成了世間最自私的動物。蘇子在《赤壁賦》中說,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到現在,這種高論看來未免有些絕對了,“索無終極,藏有盡時”,何時能成為時代主流的共識?母親是無私的,但子女須懂得孝順,瑤民拜自然所賜,深深敬畏大自然,非自然之母最孝的孝子莫屬。相傳東漢羊續好食魚,卻將下屬饋贈之魚懸於堂下。他說,這魚我不能吃,如果吃了,我以後就再也吃不到魚了,真是一個絕頂明白人。現今官場人物或經濟建設規劃製訂者,來此瑤鄉一遊,或者也可參悟出一丁半點什麼。
我沒有到過瑤都,但因黃晉的文章引發諸多感懷,不幸一不小心又“中了他文字的毒”。有幸先睹大作,我已經攏不住想象的翅膀,六百裏加急心馳神往了。蘇東坡不辭長作嶺南人,理由是能日啖荔枝三百顆,李太白不知何處是他鄉,理由是彼處有葡萄美酒,主人能醉客,這是曠達真性情。真想偶爾逃禪,飄然出塵世之外,也不妨來此瑤都,八方佳景宜人,四時美人養目,一瓢美酒醉客。四五年前偕詩友遊瀏陽株樹橋,有七律紀其事:“久蟄詩心百事勞,憾無多夢到漁樵。細聆溪韻消塵響,靜悟鳧言避市朝。萬頃波分西子麵,四圍屏扭小蠻腰。停舟暫駐青崖畔,乞飲山姑水半瓢。”我在想,瑤都的美,或者可以與株樹橋有得比拚,因此,清夢神遊時,已把自己想象成了千餘年前那個多情公子崔護,城南莊小憩,向一個倚門含羞而回首的美女,討一瓢天然純淨水喝。果能如此,其樂何如?用黑旋風的話說就是,能上得梁山快活,給五個縣令也不換。
契合當下,切入內心,《發現瑤都》沒有理由不攪動湖湘文壇這一池沉悶的春水,但我擔心黃晉因此而“罪莫大焉”——當年沈從文描湘西山水,我想他的基本點應是懷想故園,沒有想推介來搞旅遊的想頭,內心還是希望那一方聖域能永遠保持那份安寧,而現在還有往昔那種安寧嗎?但凡一個遺世獨立的好去處,經文人一誇後,於是“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對當地倒是破壞,究竟是福是禍,都是我的隱憂。
最後,還是礙不過朋友麵皮說點私心話,黃晉真的夠哥們。人言我語隨黃語,絕似嚴詩附杜詩。嚴武的詩附在杜甫詩後得以流傳,是杜甫的客氣,是嚴武的榮光。當年隨園主人編詩話,請托者無數,為的是他老人家在暗暗地收了幾兩紋銀後,在詩話中能“罵”一下自己的詩。老實交代,於我和黃晉,二者都不須擺弄請托這類客套。拉拉雜雜寫下這些,也算聊表祝賀。至於是做了賣乖的嚴武,還是做了廣收女弟子的袁枚,百年而後,如文光幸而不朽,也好留與他人猜度。
讀《〈詩經〉心得》淺悟
“五四”以降,傳統式微,曆數十有年,致中華文脈精魄枯萎,過於曆世焚書之烈。近有複興國學或新國學一說,然頭緒紛繁蕪雜,猶有未厘清淵藪者。繼於丹心得暴走江湖,圈中風生水起,或可謂甚囂塵上,幾成“複古”潮流。未可臧否樣式,此舉功在古典之普及而非深研,聊灑心靈雞湯於沒落之精神領域,已然善莫大焉。韓寒所謂“走紅病態說”,憤青之語,未敢一例苟同。
樓台正對十三經。詩三百,中國詩源,經籍之首義,不學詩無以言,學者不可不訪源流而全仗舶來。興觀群怨,詩之風旨,又謂“詩者,在心為誌,發言而為詩”。今人偏重漢唐詩賦而輕詩、騷,蓋因漢唐殊多盛世氣象,而詩涉上古、騷重湘楚特色?
緒義兄獨坐容膝書廬,潛心舊籍,訪源探流,神遊八極思接千載,解得先民襟懷,可謂神交古人久矣。而其讀詩心得,力求於思想史、社會史、風俗史探得最近人性之一麵,閃轉騰挪,時空對接,觸先民悸動之脈搏,握先世靈動之節律,既而形諸性情文字,誠良有所得。此等賞鑒,非獨誌在終老書齋皓首窮經者可為,舊瓶新酒,遠古精魄與現時心靈相契,清風明月夜,一卷在手,真可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人言“能痛飲酒,放膽讀離騷,真名士也”,緒義兄,庶幾已成長沙一高士?
詩源於勞動生活,最終必高於生活,“為藝術而藝術”說大謬不然。曆代文學體式,皆源於當時主流之外,倩販夫走卒、其時俚語相傳,文人士大夫助拳潤色,去俚俗而從高雅,始成常態。今觀詩三百,諸什有貴族氣,但其源頭,普通先民所創,如《伐檀》、《關睢》諸篇,勞動、生活情趣盎然,非貴族所敢獨專。此等非意識形態類論爭,留待與緒義兄商榷。
大眾盛宴浮躁開張
——漫讀檀作文兄《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