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淚花。
他用拇指輕輕拂去,他吻她的眼睛,然後凝視,告訴她,今夜,月色作證,愛你,一輩子。
不久,他們雙雙接到上海複旦的錄取通知書。
四
正當葉琪熱切地盼望大學開學,她好見到林子明的時候,她接到了林子明一封隻有幾行字的信,信裏說他放棄了上複旦,他要去日本留學,他的伯伯在日本,一定要他去,伯伯說,上國內的名牌大學當然比不上日本的名牌大學有價值。
語氣冷漠如同陌路。
葉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將那封幾行字的信看了又看,一個個字如同刀子一樣刺進她的心裏,是的,是林子明的字跡,她不會認錯,雖然那字跡有點淩亂。她將那張薄紙片在手裏揉爛,她閉上眼睛,看見燦爛的煙花在眼前紛紛墜落,然後是一地死樣的寂然。
誰能想到,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有了林子明的孩子!
知女莫若母,雖然葉琪極力掩飾,但經曆豐富的媽媽還是發覺了。已經快三個月了。媽媽當時就急哭了,要她趕快把孩子拿掉,晚了要受大罪的。可是葉琪真的不舍得,這個小生命唯一能夠證明林子明在她生命裏存在過,失去他,就失去了林子明在她生命裏的任何痕跡。她不舍。
可是終究,她被媽媽哭著求著拖著去了醫院。
流產前先要進行檢查。葉琪覺得醫院的婦產科是個令女人討厭的地方,在那裏,女性沒有尊嚴可言,冷冰冰的醫生,冷冰冰的器械,冷冰冰的命令——脫掉褲子,躺上去,腿分開,分大點!
先藥流試試看,能流掉最好,流不掉再考慮做手術。醫生冷冷地說。
吃了藥,幾個鍾頭過去了,肚子劇痛,流了許多血,但胎兒沒有流出來。醫生說,胎兒太大,藥流不行,要人工流產。
葉琪戰戰兢兢進了流產手術室,換上手術衣等在外麵,裏麵有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嚎。叫到她名字的時候,她幾乎有些虛脫,兩腳像踩在棉花上。
躺上手術台,身體撕裂的劇痛讓她幾乎昏死過去,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恍惚聽到醫生說,胎兒都成形了,再大些就隻能引產了。
她被人背到休息床上的時候,她緊閉著眼睛。手術從始自終,她都緊閉著眼睛。她不敢正視這世界,不敢正視一個生命從她身上被活活拿走,不敢正視她與林子明再無瓜葛這一事實。可是,有兩行清淚從那緊閉的雙眼蜿蜒而下。
五
八年後,葉琪是一家外企的中層管理人員,丈夫在政府部門工作,有個兩歲的女兒在呀呀學語。
日子平淡瑣碎但也還安定。對丈夫,她談不上愛,也談不上不愛。她記得亦舒說過,結婚十年,****如刷牙。是的,他們隻結婚三年,然而她就有了疲倦的感覺。
偶爾午夜之時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丈夫,她會睡不著。有時,她會燃一根煙,去陽台悄悄吸,打開陽台窗戶,將縷縷的煙輕輕吹向午夜的天空。
流年婉轉,婉轉流年。卻總不能徹底流走她內心深處的那一抹傷。
一日,手機上來了一個陌生電話,一個老人,說是林子明的姑媽,給了她一個地址,讓她務必去一趟這個地方,說可以見到林子明。
林子明!林子明!
陡然聽到這三個字,葉琪愣怔在那裏,很久,她感到幹涸了多年的眼窩開始潮熱。八年了,她沒有再聽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隻是常常在她的夢境裏流連。八年,她沒有換手機號碼,一直還是那個老號碼,因為,這個號碼林子明知道。
人已遠,情已負,愛能怎樣,恨又怎樣,再去又能如何?但最後她還是決定去,她要親自站在林子明麵前問他,為什麼……
九個鍾頭的火車,再轉兩個多小時的汽車,葉琪找到了那個地址,果然是一處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竹林掩映的鄉間農舍,來開門的是一位頭發斑白的老阿姨,她打量著葉琪,然後用上海話問,儂是葉琪伐?
老人是林子明的母親,葉琪望著她,八年前,林子明說過要帶自己來見他父母的。
老人領著葉琪走進堂屋,葉琪腳一跨進門檻,手裏的行李包就驚得落到地上——堂屋正中心的條幾上,赫然擺著一幅林子明的黑白照片,照片前麵上著香!
照片裏的林子明在深深注視著她。
子明八年前就走了,骨癌。子明爺爺是骨癌,子明伯伯也是,沒想到子明也沒能逃過。
子明怕你傷心,怕你不肯戀愛不肯結婚,在最後的日子裏強撐著給你寫了封信,是想讓你恨他然後忘掉他。子明囑咐,等你結了婚有了孩子完全安定了,才可以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葉琪淚如決堤。
她恍然記起,高考前子明是跟她說過關節和脊背酸痛,但那時他們都沒在意,林子明酷愛運動,一直以為他是打籃球踢足球拉傷了筋骨。
葉琪上前去,輕輕撫摸著照片中子明的臉,輕輕說,傻瓜,你這是何苦呢,你讓我恨了你整整八年。你該讓我知道的,我會陪你最後一程,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和孩子不會讓你孤單上路。
回上海的火車上,葉琪拿出一張子明的小小證件照,是她向子明母親要來的。她注視子明,子明亦在注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