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樹,一個美妙的樹杈,我半躺在中間,身體隨著樹杈的形狀蜷縮成一個略帶弧度的“V”字,像一隻臥在窩裏的小鳥,慵懶而舒適。初夏的風穿透密實的枝葉和稀疏的樹幹,帶著“沙沙”的響動吹拂在我的臉上,極愜意。午後的陽光很溫柔地從婆娑的柳葉中滑下來,斑駁地停靠在我身上,我眯著眼睛,穿過搖曳的縫隙看著湛藍的,被枝葉掩蓋成星星點點的天空。知了不知躲在哪片葉子的後麵勤勞地叫著,一刻也不肯停歇。
一個平靜的夏日,一個平常的午後。
隔壁是學校,隱約聽到整齊的讀書聲。我抬了抬眼睛,書包依舊掛在那個小枝杈上,隨著風輕輕晃動。風帶著樹葉、花草、土地的芬芳,沁人心脾。我從口袋裏摸出一支舊口琴,在背心上蹭了幾下,放到嘴邊“嗚嗚”地吹了起來。一時間,風聲、口琴聲、讀書聲和知了的叫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曲美妙的交響樂,生動而又和諧,這是我最美的音樂。我眯起眼睛,沉浸在其中。
漸漸地,頭腦中有了些影像。一些記憶中的碎片,平日裏如同這棵樹上的知了,不知躲在哪片葉子的後麵,這一刻,都零零散散地蹦了出來,模糊而又真切……同樣平靜的夏日,同樣暖暖的陽光、溫柔的風,我蹲在地上,看螞蟻忙忙碌碌地進出洞口,媽媽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我……啊,記憶中那個滿載歡樂的小院,記憶中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草魚!”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我從半夢半醒中拽了回來。
蝌蚪騎在學校的圍牆上,一個幹癟破舊的書包吊在胸前。
這是一個北方的小鎮,很安靜。我媽過世後,爸爸就把我寄養在這裏的一個親戚家,自己去了縣城做事。鎮子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我,就如同我熟悉鎮子上所有的一切一樣。因為鎮子太小了。以至於每每我悠閑地躺在樹杈上或是坐在水塘邊,都感覺我的一切都屬於這裏或是這裏的一切都屬於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一個被寄養的孩子。這裏是我的樂土,我是這裏的國王。
國王是要有隨從的,他就是蝌蚪——從我來這裏第一天起就和我玩在一起的孩子。
我依舊悠閑地躺在樹杈上,扭著脖子看著他。他並著腿坐在牆頭上,胸前的書包和兩隻腳丫以相同的節奏前後晃動著。
“草魚,我跟小螃蟹打架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和頭發上有扭打過的痕跡,扣子也掉了一顆。我坐直了身子,問:“怎麼樣?”
“沒打贏。”蝌蚪垂下頭,嘟囔了一句。
“笨蛋!”我一邊罵著一邊站了起來,把口琴揣進口袋裏,從樹枝上拽下書包,套在脖子上,順著樹枝溜到牆頭上,一拍蝌蚪:“下來。”然後跳下牆頭,進了學校。
終於,下課鈴響了。我看著老師出了教室,馬上快步走了過去。蝌蚪無聲地跟在我的後麵。我站在教室門口,教室裏亂哄哄的,一幫小子在打鬧。
“小螃蟹,你給我出來!”隨著我話音的落下,整個教室安靜了,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小螃蟹也在其中。他的眼神明顯有些膽怯。他是怕我的。
“出來啊!”他的膽怯讓我越發趾高氣揚。他沒動,也沒說話,隻站在那裏,望了蝌蚪一眼。蝌蚪低下了頭。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把他揪出來,忽然在眾多盯著我的眼睛裏發現了一個人。
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不知道叫什麼,隻知道她不愛說話。我通常是極看不起女生的,膽小、愛哭、嬌氣,最主要的,她們都看不起我。但這個女生不一樣,我願意看見她,雖然並不認識。
她的眼神帶一點愕然地看著我,和所有其他眼神一樣。我忽然不知從哪裏升起了一股豪氣,迅速地從脖子裏摘下書包,套在蝌蚪脖子上,衝小螃蟹走了過去。
我們扭打在一起。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表現欲刺激下,我越戰越勇,很快占了上風。正在酣暢淋漓之際,蝌蚪忽然在門口喊:“草魚,有老師!”我最後踹了小螃蟹一腳,撒腿就往門外跑。跑過那女孩身邊時,我帶著無比的自豪和得意瞄了她一眼,她正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我。我不知道那神情表達著怎樣一種意思,隻是內心一陣狂喜。她親眼看著我打贏了小螃蟹!
跑出教室,翻過牆頭,隻幾分鍾,學校就消失在我們視線裏。我和蝌蚪一前一後順著水塘邊走,樹上的知了唱著勇士的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