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U舞·Red Spider Lily
有兩份至關重要的記憶在這裏儲存著。
然而兩份記憶卻沒有絲毫重疊的部分,我在不同的時光段陪不同的人走過,他們處在兩個世界,而我永遠隻是徘徊,然後終於有一天,三個人的世界,都已經互相隔離,再也無法聯係到一塊了。
我隻不過是旁觀者,擋在光源的出口,最後的一抹灰燼由我來擦去。
[一二四]
2007年,夏秋分割的時節,傍晚時分。
海水嘩啦嘩啦地一次次向沙灘拍打過來,遠處一汪殘陽半張臉被海衝淡,整片汪洋染成血紅色,在胭脂紅的晚霞裏燃燒成一卷火紅的畫卷。
邁開一隻腳,朝海的那邊踏去。北方。
冰冷的海水覆沒腳踝,但少女沒有擰一下眉頭,蒼白的麵色映上嫣紅的金粉。
“我回來了……呐,我終於回來了……”兩行清淚落入海水,水已漫過膝蓋。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長裙,鹹冷的海風迎麵刮來,縷縷沾濕發梢的頭發輕舞飛揚。
“櫻井垣———”背後不知是誰在叫著,好似是某個熟悉少年的嗓音,為什麼叫得那麼急呢,“垣!”
———“OK!卡!”導演把手一揮,“今天就拍到這,大家辛苦了啊!”攝影師放下鏡頭,劇組收拾道具準備去吃飯。
“垣,是誰的名字呢?”站在海水裏的少女像是沒有聽見任何聲音,盡管身後的人在喊叫,她還是一步一步往深處踏去,細軟的沙在腳下越來越鬆,深處的海浪似乎也更猛烈些,突然一個浪頭打過來,腳下泥沙一軟,人整個跌進海水之中。
不,我不叫櫻井垣。
滿耳都是海水的咕嚕聲,身體好像冷得無法動彈了,隻有柔軟而冰冷的海水,不停地翻湧淹沒。
那我是誰呢?我要回哪兒去呢?
拍攝人員發出一聲驚呼,慌忙從岸邊衝進海水裏,在一旁等候少女的另外兩名少女也慌了神,拿起厚厚的毛毯也一同奔過去。
“她怎麼又這樣了?”
不對。
少女在海水之間無法睜開眼睛,快要窒息得昏睡過去了,她出於本能地嗆了幾口苦澀燒喉的海水,意識遲鈍,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不是這樣的。好像被人按了Delete鍵,有一個人明明存在卻突然消失了,現在從腦裏搜出有關那人些許的殘跡,卻隻剩下背後虛化的光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音容,更別提名字了。
一股力量把她從水裏拽出來,有人緊張地大聲呼喊著,可她耳邊像塞滿了冰滑的液體,什麼也聽不見。
一定有著那麼一個人,真的,那個人憑空消失了。像是舊錄像帶殘缺掉的一部分,那個時間的蒼天、白屋、綠蔭、清水,還有啾囀的鳥鳴,全都還在,隻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橡皮擦不留痕跡地擦去,又添上幾筆新顏料把空白補上。
被抱到了岸上,不知誰拍著她的臉,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名字,隻是發聲有些怪異。那叫喊越來越大,逐漸衝破耳邊的黏液,衝破大腦重重的枷鎖,終於無比清晰地接收到了———
“あんかく(An??kaku?安格)!あんかく!”陌生的發音。
少女猛地睜開眼睛,有一兩隻海鷗從天空飛過,緩慢地踟躇地,終於不著一絲痕跡地消失。
“老天,你把我嚇死了……終於醒過來了!”身邊的人似乎都嚇哭了。
“找到了……”少女對著蒼穹喃喃自語,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滑下,摔在自己耳朵上,仿佛重金屬般錚錚破碎,“終於找到了……那個人……”
那個消失的部分。
就是我自己。
夜色微涼,冷風蕭瑟。安格洗完澡披著毛毯坐在專用的移動休息室內,蜷縮在沙發上,懷裏抱著某人曾送的大兔子,仍然凍得發抖。Ace是安格現在所處組合的名字,桃城雪乃是Ace其中最大的一個,今年20,向日結衣老二,19,安格最小,到年底才18。雪乃一頭巧克力色的大波浪長發,睫毛天生就很長,身材很棒,很會照顧人,是一個十足的小女人,就是膽子很小。結衣喜歡戴假發,發型幾乎每天一換,很會開玩笑,從來不說髒話卻總能把討厭的人貶得很難看,總之是個超級活潑超級大膽、本性善良的小不點(日本女生大多都很矮……至少在安格眼裏如此)。
安格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字眼來評價自己,在別人眼裏她是最沉默最冷靜最看得開的一個,總著一襲不變的黑衣服。隻有她自己明白,喜歡穿黑衣服,是因為它和自己一樣被人遺棄,隻有它能理解和包容自己肮髒的身軀。
“あんかく,我剛泡了綠茶,你喝點吧?暖暖身子。”櫻井明日香把熱騰騰的綠茶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娃娃放下來吧。”明日香是負責Ace的經紀人,今年28歲,整天忙碌Ace的通告,到現在還沒男朋友,“?是我說得太快了你沒聽準嗎?”
安格搖了搖頭:“謝謝,但是不必了。你給結衣和雪乃送去吧。”簡單的日常用語已說得流利。
“她們已經在喝了,現在正在溫習劇本呢,等下主要是她們的戲份。”明日香歎了口氣,挨著安格坐下,“還覺得很冷嗎?忍忍吧,MV就快拍完了。”
“多謝關心,我已經不太冷了。”
“你嘴唇都還是烏的……哎,心裏還是有很多事麼?可是,也不能在拍MV時表現出來啊,劇組每天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來探班,那些記者抓住點風聲就會大寫特寫。”明日香硬把綠茶塞進安格冰涼的手裏,“不喝就捂著,暖和點。”
“氣死我了!”休息室門被用力地推開,一個四十歲左右、穿著黑色西服、體形肥胖的男人闖進休息室,他是赤尾洪宇,KN79經紀公司裏的總負責人,Ace眼下是目前最受關注的組合,半年前推出的新專輯在日本一炮打響,連續三月銷售冠軍,累計銷售量突破百萬。他一進來就指著安格的鼻尖罵了一通,在他眼裏,Ace不過是公司賺錢的廉價勞動力。KN79在日本業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財力物力大,藝人工作強度高,分紅低,但能接到最好的通告和最好最專業的培訓。
“你這樣不是第一次了!你要幾次才聽進我說的話?不要被媒體抓到我們不想要的信息!簡直要被你氣暈了……”赤尾洪宇氣急敗壞地在休息室內走來走去,“晚上十點‘娛樂100’要對你進行特別采訪,到時候可別說錯話!時時留意明日香的手勢!十一點要回舞蹈房排練12月聖誕晚會的舞蹈,不準遲到!還有,あんかく明天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話要跟你談。”
“等等!あんかく現在有點發燒,體力還恢複不過來啊……”明日香一聽急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給Ace騰出半晚的休息,這下……
“沒有任何理由!這就是娛樂圈,這就是藝能界!不是小孩子打鬧的地方,”赤尾洪宇冷漠地瞥了明日香一眼,“如果你也跟她們一起幼稚,我馬上考慮換新的經紀人。”
安格蹙起眉頭,手中的綠茶已經涼了,杯子的溫度在指間散去。
這就是娛樂圈,這就是藝能界。
她放下手中的水杯,頭伸到大兔子柔軟的脖頸間。
就算全世界都是冰冷的,這隻兔子,也總是無比溫暖的,比任何電熱毯,任何烤爐都要溫暖。
置身於一個陌生而又新鮮的世界裏,學習新的語言,認識新的人,交了新朋友,做著以前從未經曆過的事。每天忙碌著各式各樣的通告,一天之內可以從北海道跑到北九州,有時為了拍MV的外景飛到古巴、紐約等等很多地方……不可開交不可開交,腦子裏所能抱怨所能想到的就這四個字眼。
於是就這樣。
宛若蝴蝶在陽光下撲閃了一下翅膀。
就這樣簡單的。
把過去忘了。
[一二五]
“來日本一年多了,あんかく有沒有想過回去呢?”
“有的,但是現在的努力還遠遠不夠。”
“你來日本之前的過去,一直是個謎,你可以講講嗎?”
“……”
“聽說你今天在拍攝時差點被海浪卷走了,是你自願往深處走的嗎?”
“……對不起,有關這所有的一切,我會考慮在博客上公開。”
采訪結束後安格一臉疲憊地往車上走去,明日香在前麵提著裝備用衣服的包裹。
上車前安格看見地鐵站對麵低矮的居民樓上站了幾排孩子,一個個都仰著頭看著天。安格佇立在車前,學著他們的動作,遲鈍地抬起頭,混沌不清的視線在寥廓的天野逐漸明澈,可是天空裏有什麼呢?無非是幾點星光,幾片鱗狀的雲朵,連月亮都沒有。
沒有什麼好看的。
明日香拉開車門,惋惜地說,那些孩子挺可憐的,都是沒有家的孤兒,聽說那位收留他們的老人前晚去世了,這兩天媒體都在報道這事呢。唉,拍回憶錄時人們盡見到他們歡樂的笑容,卻不知他們偷偷看著雲哭了多少回……快上車吧,總監才吩咐不許遲到的。
東京的夜色很美,城市霓虹燈比北幽中心要絢爛得多。
桃城雪乃幫她留了份盒飯,現在正忙著跟朋友發短信。向日結衣扣著帽子坐在後座上補充睡眠,這段時間通告來得很緊,每天在床上隻能睡三個多小時,其他時間都是在車上度過的。
又是壽司。安格無奈地用濕巾擦擦手,冷冰冰的壽司在嘴裏無味地嚼著,海苔已經疲軟了,肚子已餓得麻木,但是必須得吃些東西。她勉強吃了大半盒的壽司,終於過度的飽腹感讓她覺得實在一點了。
最初踏上娛樂圈的興奮,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慢慢地消磨淡了。
安格靠在軟座上,睡意壓著眼瞼,沒多久就閉上了。
想要全世界都聽見我的聲音。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不是一個人,大家的約定,一輩子都一起。
安格睜開眼睛,車正通過晴海大橋,近年來晴海一帶由於2016年奧運會將在此五丁目召開,引起了該區一係列的複興。
2012年第三十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倫敦召開。2008年中國北京。
安格坐起來揉揉眼睛,嗯?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頭很疼。
夢已經結束了。
夏往秋而去。
夜蒙蒙地下著小雨,各棟大樓之間的綠化帶被洗得油光發亮,空氣很清新。
一幢十二層的五星級賓館,順著階梯往上,大門有三個旋轉門。
一位著白色中世紀英裝的少年從車上走下,左胸膛別著藍色五角星和骷髏頭,頭發全染成雪一樣刺眼的白色,短發剛好蓋住耳朵,微微向右彎去弧度的齊劉海下是一雙霧靄重重的眼睛———用接待員的心理行為來描述,那就是“啊———”的一聲眼冒愛心然後倒地捶著地板說,“我好有愛啊!”
少年在接待台上簽字,被路過的人認出來。保鏢和負責人趕緊張開雙臂擋住激動的粉絲,少年放下筆,接過房卡往電梯處走去,回頭向歌迷們揮了揮手。
有什麼銀亮的硬物在扭頭瞬間劃出一條細長的線。
安格日記
2007?郾9?郾30
睡到一半突然在淩晨三點醒來。又在做噩夢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睡下去,腦裏衝撞的盡是些稀奇古怪的像,怎麼也無法有絲毫睡意,反而比白天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身體乏力,很累,累得要命。
明明對生活還抱有很多熱切的希望,明明正位於自己夢寐以求的位置上,好不容易夢想與現實掛鉤,可為什麼一點都不快樂?
不,準確地說,心裏沒有情感沒有情緒了。空空的,也不想哭,無論絕望還是希望都被抽得一幹二淨。如果當初知道追尋夢想會是這樣的結局,還會那樣奮不顧身一頭撞上去嗎?
她打開錢夾,裏麵有一張相片,是兩年前的自己,站在楓香樹下,一張純粹的臉在大風揚起時笑得燦爛。
那個追尋夢想的自己已經離她很遠了吧,自己終歸踏上的是一條與預想截然不同的軌道。安格打開玻璃門,赤腳走向陽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