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被雙層玻璃封得死死地,有專門的通風管道。她貼著玻璃將重心移到玻璃上,看著樓下的世界。無數個窗口裏透出各色的光,幽深的夜空下是不夜城物欲橫流的花紅酒綠。
她將手裏的相片扔進垃圾桶裏,回頭看了一眼,關燈鑽進被子裏。
自己已經不再單純了。
———在剛才所做的夢裏,她看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青黑色的毒蟲。
[一二六]
世界之輪仍然轉動細齒吱呀著飛速遠去,滾向唯一的光點。
[一二七]
幾天來連續的陰雨。
安格戴著墨鏡站在250米特別展望台裏,腳下的玻璃將整個城市盡收眼底,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居民樓形成一塊塊灰色豆腐塊,七彩斑斕的燈火在這樣灰蒙而陰冷的天色裏顯得更加燦爛———這裏是日本著名的東京鐵塔,以法國埃菲爾鐵塔為藍本而做,全身主色為紅白兩色,高達333米。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人大多都聚集在一到四樓的各色休閑廳裏。
站在身邊的少年是日本大財閥佐藤家的小兒子佐藤涼介,棕色的長發一直垂過肩膀,一大片劉海遮住額頭從眼瞼向右邊掃去,眼睛很亮睫毛很長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他是去年剛出道的聲優,聲音純淨,有點書生的味道。
跟這個人接觸是有目的的,恐怕這人心裏也明白,大概隻有互相利用然後爬得更高一點吧。安格對外公開的年齡是20歲,赤尾說是時候鬧點緋聞炒作一下了。
“要是あんかく的對手是魔人啾啾的話,薇爾鎮肯定會很太平。”
安格歪歪腦袋,挑起眼,表示困惑。
“因為あんかく不愛講話,打擊魔人啾啾的時候又不吭聲,魔人啾啾無法在沉默中爆發,就直接在沉默中死亡了……話是這樣說的吧?我先前有看過你們中國魯迅先生的書。”
“魔人啾啾,薇爾鎮?”
“嗬嗬,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看飛天小女警的。魔人啾啾是個大反派,薇爾鎮是動畫裏最主要的小鎮村啦……真的很令人懷念啊,小時候我天天抱著看呢,最喜歡泡泡了~”很好接觸的少年,有著和窗外天氣截然相反的明媚笑容,看來是個健談而又有些孩子氣的人,這樣的人在印象裏好像有過。
“哦,看過。”安格望著西方的富士山,山尖雪色蒙蒙,銀光橫瀉碧空,“我沉默嗎?”
“嗯,話很少很簡短,心裏有事麼?講出來心裏會舒服些,如果你願意講。”
“知道了,謝謝佐藤君的好意。如果我想起來,如果能想起來的話,我一定會講的。”
“以後叫我涼介就可以了,而且別再用敬語啦。嗬嗬,很少聽你講這麼長的話~”
安格彎起眉眼,“知道了。”
“口渴麼,要不要去吃飯?喜歡吃什麼?”
走在銀座的某個丁目。
兩人隔著十厘米的距離,雨傘被安格任性地搶在手中,不許撐開。
右前方的街頭突然騷動起來,街頭零散的人聽到幾聲激動的呼喊全部朝一個點集中而去。
“啊———”“真的是他!”女生特有的尖叫刺破寒冷的水汽。
安格好奇地朝聲源望去,一襲黑風衣的白發少年用手捂住臉朝安格身後的方向跑去,狂熱的人群朝他這邊彙聚。
或許是哪個新星吧,怎麼沒聽過。安格出於職業本能地踮起腳張望,迅速簇擁而上的黑壓壓的人頭把少年遮住,晃眼的白發在視線裏出挑。
風從背後灌進脖子,淩亂而起的短發拍打臉頰,發尾打得有點痛。突然從街道正中央疾步而走的紅發少年迅速奪走安格的視線,原本向白發少年走去的步伐停住,然而片刻不誤地奔向紅發少年。
瘦高的影子,煙花燙的紅發,比以往更加紮痛眼睛。
涼介愕然地看身邊的少女慌亂地跑離,白發少年草草簽了幾個名奮力往外擠出,正好與安格錯肩而過。
涼介叫了一聲喂,然而女生根本沒回頭。
安格追上去拽過那人的肩膀,一張陌生的臉。
意料之中的事。
她彎腰道了幾聲歉,把傘撐開,舉在自己頭頂。
———下雨了,誰該出現呢;下雨了,誰承諾會出現。
手輕輕一鬆,傘柄向另一邊斜去,脫離手心。藍色的傘麵輕盈地撲在地上,翻過身。
涼介跟上來,把安格拉進屋簷下,一邊低聲說:“既然已經是過去的人了,慢慢地就別想太多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安格固執地又跑進雨裏。
“別騙人。”涼介撿起傘甩去上麵的髒水,替她打上,“如果不是太過在意過去,就不會有這樣的行為和表情。”
“你少自以為是。”
“是不是自以為是你自己清楚。”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過去,沒有在意———”
“那個人是紅頭發嗎?好囂張的顏色……我這個人是很八卦啦,也很喜歡聽你的歌,可你的資料一片空白,現在有機會認識了當然想問問……如果你哪天想說出來,別忘了我是候選人之一哦。”
“……”
過去在心裏麵,隻要它像心髒一樣曾跳動過,就永遠不會過去。
“……對不起。”
安格向天空眨了一下眼。
“我不想忘記你們……但是……不忘記的話,就沒有未來了……”
比一年長,比兩年短,這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光裏,沒有和過去任何一個人聯係。
像掙脫束縛飛向高層大氣的風箏和無限下墜的線。
像馳向東方的火車與掉在一旁的螺絲釘。
———拉開的是這樣的距離,和可以遇見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結局。
原來的手機在這根本不能用,有充電器也沒轍。日本通用的電壓為110V,網絡電信也完全不一樣。當初安格發現這一點後趕緊衝到最近的公用電話亭,盯著紅色金黃色綠色三種電話犯糗了,那時還不會說日語,隻好挑喜歡的顏色照著手機號打了出去,結果沒成功。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紅色是專打國內長途的,金黃色綠色才是打國際長途的。
可就那麼一會兒,手機很不給麵子地耗盡電池自動關機。
在完全踏進娛樂圈後,她不得不鉚起全部的心力向前衝,因為這裏沒有單純與惡毒的區別,隻有飛得更高與跌得更慘。赤尾說,無法接受麵臨的未來的話,那麼在天橋下遊蕩的身影,可能就是你了。
人總是要往前走的,隻是頻頻回首的那個遠方,會越來越遠。
酒館。
“你跟我認識的人很像。起初我以為你像一個人,我以前覺得跟他一起很沒意思,很淡,就像這白開水一樣。”安格拿起手邊的紙杯,晃了晃裏麵清亮滾熱的液體,“可你知道,水是世界上最容易找到的東西,無論在哪裏,就算是沙漠,也有找到水的可能。”
佐藤涼介默默地聽著。
“他就是這樣的存在。”安格深吸一口氣,倒一杯清酒,“他唯一給我的,想要給我的,就是他自己,無時無刻都在我身邊……其實那時我很傻的,現在想想,他還真是不錯的選擇,”她閉眼一口悶掉清酒,並不像中國白酒那麼烈,“有錢,脾氣好,長得也不賴啊~又特喜歡我特替我著想———”
“你喝醉了。”佐藤涼介奪過她的酒。
“哎,我沒有!你也喝啊……”安格逼著涼介灌了一大口,自己又撬開一瓶,她望著手中的酒,自嘲地笑了聲,小聲地嘀咕著,“這麼好的人在身邊,怎麼就喜歡那家夥了?果然,あんかく你活傻了啊!……哎呀,講偏題了,”安格仰頭喝了幾口,繼續說,“你很愛講話,是不是?我說對了吧,哦,還喜歡打哈哈~”安格笑起來,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以前也有過那樣一個人,超搞笑,有時又會超級嚴肅的家夥。”
“是紅頭發的?”
安格搖搖頭,“那廝,可沒他好玩……哎,好不好玩也都是一樣,不在我身邊了~”安格索性拿起酒瓶灌起來,她推開涼介上前阻擋的手,酒咕嚕咕嚕地從喉腸穿過,火辣辣的燒起來。
“你喉嚨還要用來唱歌啊!”
“對,我還要唱歌!”她重重地把酒瓶砸在桌麵上,大口大口地呼氣,“幸好我還能唱歌,幸好我的力量是我自己……隻有自己而已……”她抹了一把眼淚,“就說到這吧,我不想再談下去了。”安格醉醺醺地站起來,眼皮上下打架,說話倒不含糊,“以後我們不需要見麵了……說白了吧,我隻是想利用你炒作一下,但是現在看來你似乎蒙在鼓裏呢。”
“對不起,我失去利用你的興趣了。”她戴上墨鏡,打開包間的門,“如果不是非進這圈子不可的話,我倒希望你能退出……在這裏,單純等於傻子,哦不,裝出來的單純倒是挺多的。”
安格衝出酒館,跑了一會兒,扶著街邊的垃圾筒,“哇”地嘔吐起來。
盡管離開了北幽,可那裏仍然留著我的夢想與宣言。忘記了北幽,安格還是安格嗎?
東京的空氣頭一次令她犯起惡心,安格拿紙捂著鼻口,抬頭是日本城市高樓玻璃反射的天空,低頭是紅男綠女引領的時尚潮流。
“怎麼搞的?才這麼大點豆腐塊?”次日總監火冒三丈地把報紙摔在桌麵上,Ace休息室裏一片安靜。
安格別過頭去。一股濃烈的酒氣從赤尾洪宇的嘴裏噴出。
“這怎麼能怪あんかく嘛……”向日結衣不滿地咕噥,拿起報紙瀏覽了一遍,娛樂頭條上是一個白發少年奔跑的背影,“別人上不得頭條啊?那其他新星的經紀人不活好了!”
“你說什麼?”赤尾洪宇正在氣頭上,眼睛瞪得渾圓,暴出血絲。
“赤尾先生的要求太———”向日結衣說到一半被桃城雪乃捂住,雪乃衝她使眼色扭過頭對赤尾洪宇說:“不是,結衣的意思是希望總監能多體諒あんかく?———”
“放P!她要是這樣的意思我就不用活了!”赤尾洪宇酒氣衝天,臉漲得通紅,操起休息室裏的棍子不由分說地打向結衣,“我看你以後敢不敢跟我唱反調!”
“啊———”結衣閉上眼尖叫,雪乃焦急地大喊明日香。安格撲到她們倆身上緊緊地抱住她們。
“你還擋?老子非得給你們點顏色瞧瞧!”棍子重重地打在安格背上,化妝鏡裏安格麵無血色的臉顯得更加蒼白。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結衣看著安格的臉叫得更大聲了,混亂的心跳混亂的思緒,臉上的妝都哭花了。安格一個人拚命抗著,但還是有幾次打在結衣手上,疼得她整個手臂都抽筋。
“別打了,我求您別打了……”雪乃拉著赤尾洪宇的衣袖,雙膝撲通一聲跪地,“會出人命的,總監……”
安格始終不求饒,臉色更加蒼白。她睜開眼盡全力把雪乃往上拉:“起來……起來!尊嚴!!”
“你小子還不知道什麼叫痛?”
後來明日香聽到吵聲從辦公室趕來這件事才平息,安格胳膊背上全是一道道紅印子,她根本沒有要哭的意思,但眼淚仍然直往外掉。
她隻是一直小聲地重複著:“你是自己的力量,所以得比任何人都堅強……”
下午去錄音室錄製時安格半天都沒法唱出聲,喉嚨一直哽咽。雪乃和結衣沒辦法隻好陪她在錄音室外的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赤尾聽說這事在電話裏把明日香狠狠地罵了一通,不過萬幸的是他“老人家”大忙特忙沒空跑來。
倒是佐藤涼介三點多打來一個電話,說是已經在唱片公司等著了,要安格快點出來。
下樓前結衣和雪乃特地跑上來抱了抱眉目淡漠的安格,心疼地看她一個人等電梯,看她一個人搭進無人電梯,一個人在門合上的刹那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電梯直線下降,數字一一下減,像是墮入十八層地獄。
安格蹲下來抱住頭。
四周光滑的鋼麵隻反射自己的影子。
這種感覺真是優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