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反射你一個人喲。隻有你一個人。

[一二八]

生命中有一半的時光是笑著度過的,而現在已很久都沒有釋懷笑過了。從八麵逼來的壓力、現實的殘酷、利益的謊言、夢想的劊子手,如青蟬的薄翼隔在心髒動脈的入口,讓人在精神邊緣啞然失笑。

過去揮金如土般耗盡了微笑的力氣,成人都戴著一張微笑的麵具忙碌著,逃避生存的意義,越忙越空虛。

為什麼不是力量扣殺了空虛。

而是———

[一二九]

“今天帶你去一個地方。”佐藤涼介掌著方向盤,高速公路消失在前方端點。安格撐著玻璃目光無神地盯向遠方,像一樽靜止的蠟像。

“別板著一張臭臉啊,發生什麼了?”

“你好吵。”

“對不起。”佐藤涼介說。他生硬地又張開嘴,舌頭暗自練習某一個發音:

“———安格。”

A-ān安,G-é格,中文發音,有點生疏。

巨大的白羽之翅,撫著安格的臉從麵前劃過。

天真,昱浪。這裏也有人叫我“格格”,聽到這樣的稱謂,總是忍不住以為是你們在身邊,但我懂,那些聲音和你們失之千裏。

你們叫得總是格外的好聽。

明,這裏沒有人叫我“安”,這是我覺得最大的遺憾。在這邊待了這麼多年,我並沒有碰見尹澤昊。有時候想想,你們兩個,一齊從我身邊消失,幹淨徹底,就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

忌司,你從來都沒有對我有過任何特殊的稱呼,隻是忽冷忽熱地叫著,安格,安格。這裏,我每天都可以聽見很多人在喊“安格”,有陌生的,有半生不熟的,有關係不錯的,他們都在喊著同一個稱謂。所以,我反而,想起你,會要更多一些。

想起你對我說,

把手給我,跟我回家。

崎玉縣,日高市,高麗鄉。

一路都是山野風光,農田小屋,河流蜿蜒。

傍晚時分,這邊的天空格外的晴朗,看不到半片雲霞。

中途涼介下車從後箱拿出折疊式自行車,載著安格一直往山路深處騎。山路修得高出河麵幾米,另一邊是稀落的樹林。安格伸長兩腿,紅色的日光溫暖地鋪在褲子上,鞋子上亮片閃閃的,現在的心情變得很好。

喜歡這裏夕陽的味道。喜歡這裏波光粼粼的河流。喜歡這裏沃若的樹和青黃色的小草。

“記住哦,這裏叫巾著田。”佐藤涼介逐漸減速,太陽落入西山,暮色沉冥。

安格從車上跳下來,背向河流,眼忽然一亮。

點點碎碎的束束光芒朝著天空射去,消淡在半空裏———那些光暈裏紅得詭媚的曼珠沙華涼烈地燃燒起來,一朵朵像對天堂祈禱的雙手。安格步入沒過膝蓋的花田,往那片走去。

越走近,那些由手電筒光線組合成的字體就愈發的明朗。

大大的兩個中文。

安格不知道是哪裏累了。

她虛弱地蹲下去,忘了回頭。山風很冷,地表溫度驟降,莖長的曼珠沙華在頭頂搖曳,打招呼般地敲打她的頭。

———「你好」。

你很好。

你一定很好。

“騙人。”安格掐了自己一把,“騙人,你騙人。”

涼介站在她背後,沒敢吭聲。

“我不好,我很不好……忌司,你聽見了嗎?沒有你們,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安格揉了揉眼睛,站起來,走到光暈的中央,轉身麵對涼介,沒有看他。

她攤開雙臂向後筆直地倒去,短發被氣流舞得亂飛,她倒在柔軟地草地上,看著天空。

“好想你。”

這邊的天快黑了。

這邊的街道看不到盡頭。

這邊的城市白天黑夜都是那麼喧鬧刺眼。

你那邊還好嗎?

Red Spider Lily,花葉輪生,月月年年,永不相見。兩人坐在曼珠沙華田間,風從身後襲來。

“他是一個看起來很像不良少年,卻有特殊氣質的人,是個看起來很凶很冷漠,其實很溫柔很善良的人。”

“因為你要來日本,所以分手了?”

“呃……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

“……”

“我們繞了很大一圈,在圓終於快要畫完的時候,我卻說,噯,我要走了。或許是因為我們連再見都沒有鄭重地說出,所以至今還是無法再見吧……以前我以為我來日本是對的,可我總是忘記,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連回家的路都沒有,怎麼回家?”

“故鄉是與生俱來的,相信我,每個人都是有故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等你回家。”

“謝謝。”安格笑笑,睫毛眯成彎曲的線,“如果赤尾要我現在和你結婚的話,我想我也沒多大意見。”

“?”

“隻是‘如果的話’啊~”

“把‘如果的話’這幾個字去掉。”涼介這時沒有笑。

“走啦走啦,回家~”安格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往路邊走去,“我差點忘了,今天還得去寫博客呢~要是沒按時更新又要被罵了!”

真的已經到秋天了。

秋天過去,冬天將近,又是一年光陰。

呐,即使不會再有美好的結局,至少讓大家再見一次吧。

淩晨。

安格坐在老板椅上,電腦熒熒地發著冷光。窗簾拉著,屋裏昏暗。手劈劈啪啪地在鍵盤上敲擊著,寫著博客———上次采訪承諾的,談些關於過去的事。

過去。

安格轉了轉坐椅,腳翹在櫃子上,她深呼吸一次,搓了搓冰涼的臉蛋。

昊,忌司,明可舜,段昱浪,夏天真。

北幽一中,流雲涉,楓香樹,小弄堂。

那些雪泥鴻爪都在大腦裏自私地留著,被時間發酵散發出香甜,無論是開心抑或流淚,現在想起來,就算是當時痛不欲生的時刻也如春光。

恍恍惚惚地隔了好長時間,很久不再想起,卻一直這樣記著,記著,不敢忘記,舍不得丟掉。即使現在發生的事更多更複雜,那些日子依舊柔軟得心痛,在心底漂浮著海綿,一幕幕想來,浮在嘴角的笑靨,終究也隻是浮著。

不記得當時哭過了多少回,反而那些大笑著的畫麵,仍然覆在眼膜。

最先想起來的是忌司的名字,但隨後回憶的事情卻是和昊曾經相處的細節。比如她在操場的鐵欄杆上走,右手牽著昊,不管怎麼走,都不擔心會掉下來;晚自習前一個小時的休息,吃完飯坐在操場的角落,兩人比誰講的笑話比較冷;曾經頑皮地拿出橡皮筋,在他的黑發上紮上一個小辮子,還嚴詞厲色地叫他不許拆掉,等輪到他給她紮時她卻大叫著立馬拆掉,搞得他鬱悶半天。

就連吳修雪這個名字,起初小心翼翼總不敢提起,到最後竟也成了調侃的對象。在路上看到一個便宜的大娃娃,她一時興起就說,哎看,吳修雪喜歡的,快去買啊。

其實剛開始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還有點討厭,最初在一起也盡是排斥,明明知道對方待自己好,還是嫌這嫌那,總之看到他人就煩。但越往後來,卻變成習慣了。習慣他會彎下腰來給自己係上鬆開的鞋帶,習慣他從教室另一端走來收拾亂糟糟的課桌……這些,想必忌司也會做,所以當時並不覺得有任何特別,到了後來問問別的女生,才知道原來這些事她們男朋友從來視而不見。

說不清楚到底是怎樣的感情,有段時間,安格甚至想過,這個少年或許能陪自己一輩子。

安格蜷在椅子上,電腦屏幕保護是一片湛藍的天。她決定一直坐著,用大量的時間回憶忌司。就像是在看一場放了幾百遍的老電影,時間過去,經典永遠不會褪色,劇終人散揉揉酸痛的眼睛,卻伸出一手背的冰涼。

從那個時候起———

流雲涉某一個死胡同,拿著鐵棍肌肉發達的混混們堵死了路,連一隻蝴蝶也飛不走。如果不是那個穿白色木棉裙的小女生,那麼那個少年就會沒有任何牽掛地放開拳頭,以高出那些人十倍的力量揍回去。

可是少年隻能把小女生勒進懷裏,用身體替她擋住所有的攻擊,即使意識暈沉,也下意識地護住。

———從那個時候起,眼裏就隻有你一個人了。

隻有你了。

許久,她慢吞吞地在一片空白的博文裏打下幾排小字。

———那是我最真切又最遙遠的青春年華,請原諒我的自私,舍不得拿出來跟任何人分享。

[一三○]

明亮的玻璃窗,白加綠的牆壁,哧呼作響的電扇,整齊的桌椅,堆得老高的書本。

明媚而鮮活的光色在教室裏擴散無遺,安格從桌上直起來,前麵的兩個女生聽MP3做作業,其中一個突然“啊”了一聲———原來是耳機被拉掉了。睡意還沒有完全退去,腦袋的反應遲了半拍,堆在眼前的書本不知怎麼地全部掉在地上,嘩啦嘩啦,白色書頁自動地翻到最後一頁。

周圍的人回頭看了一眼,並沒多大反應。窗外紅黃相錯的楓葉爬著鋪疊生開的紋路,蕭蕭落下,在分秒裏遊弋喑啞的時間光軸,浸泡在褐色的秋水裏,腐臭,潰爛。

安格彎腰下去撿東西,可她撿了很久,書本還是那麼多,撿啊撿啊什麼時候才是終結呢。教室裏人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抽空,滿地滿地都是白花花的書本,素淨又肅靜,像是葬禮前作悼詞的黑白書文,把世界填補得沒有一絲縫隙。

一隻手插入視線,順著這隻手尋過去,少年黑色的頭頂入進眼裏,幹淨的白襯衣,工整的領帶。

於是書很快就撿完了,桌椅慢慢地浮現,周圍又是人聲喧嘩。

少年站在麵前,眯著藍色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頭發,張嘴說,還真是不小心呐。

毛邊頭的女生拿著一小袋點心跨過一個個椅子,來來,嚐嚐我媽媽做的點心。

回頭看去,赤尾叉腰站在老遠的地方罵罵咧咧地數落著誰誰誰,雪乃和結衣站在他麵前,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們是誰?我是誰?其實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是不存在的吧。

世界突然捅開一個偌大的裂紋,無數黑色的飛蟲撲扇著翅膀黑壓壓地飛出,像一條肥壯的毒蛇,吐著細長的紅信扭來。

絕望之前,一個紅發少年從很遠的地方跑來,打開雙臂擋在麵前。

向著大雨發誓,你的一切,由我來保護。

“我在這裏!”一聲呐喊把自己從沉沉的夢境中拉出,安格渾身冷汗的靠在牆上,她虛弱地眨了眨眼,頭發都被汗水浸濕。

“你們在哪兒……”

四周一片冥冥的昏黃天色,百葉窗射出細膩的中黃,在牆壁上畫下一根根條碼。安格抵著冰冷的牆,喉嚨幹澀發痛,沒有力氣站起來。

赤尾應該走了,大概又把自己關忘了。

這裏是藝人專用的禁閉間。大概因為前幾天喝酒的緣故,她幾次打開嗓子卻無法很好地唱歌,廣告曲的錄製一天天延期,最後廣告商一怒之下要求解除和約,負麵報道下公司虧損了一筆。

安格想,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會離開Ace,離開東京,然後這裏也像北幽一樣,在腦裏塵封,逐漸變得單薄蒼白,沒有一點血色。

她扒開百葉窗的一片葉片,一道微明的光打進瞳孔,灰色的世界在雨中疊起層層輕煙。

———這龐大而又壓抑的雨世啊。

單薄蒼白。

終於沒有了一點血色。

河野上空是低矮的雲雨。黛青色的草地邊是黃濁的河水。

呐,安格。又下雨了。

你在那麼遙遠的地方,我怎麼才能跨過如此漫長的距離,保護你從今所有的一切呢?

還是說,這個位置,已經不需要我了。

忌司

2007?郾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