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澤昊搖了搖頭,沒回答,隻是溫熙地笑。

“你還和明有聯係沒?”撇撇嘴隻好轉移話題。

“她啊,畢業後還通過幾次電話。你以前在武漢比賽的時候她也在現場的,後來還是轉回來讀了,而且變得異常刻苦……她考上了國美的設計,去年全國服裝設計大賽好像還拿了獎……嗯,她寒假應該要回來的,這邊的家一直沒搬。”

服裝設計?

安格一愣,反身靠在護欄上,風過耳,尖銳的長鳴像某個時刻轟鳴而去的火車,突然駛進幽長促狹的峽灣裏,時間長河被限製流速沙漏般地蜿蜒流長,背青腹銀的魚在窗前拋出水像,醉紅的河水從車縫漫進,像紅彼岸刹那滲出的毒液,滿火車的人無休止地沉淪。

要是我以後不小心出名了的話,就請你當服裝設計師咯?

幫你設計滿滿一衣櫃的衣服,一年每一天都穿不同的款式!嗬嗬。

“原來……她還記得。”安格笑帶了些涼意,但終歸還是溫和的,“原來她一直都還記得。”

“嗯。她很努力地想要靠近你,縮短你們之間的差距,曾經你是她的力量,現在力量是她自己。”

那是一個格外漫長的十六歲。十六歲是窗欞裏一片戰亂的天。金戈鐵馬,戰戟沉沙。血光衝天的堇色蒼穹飛過很多無名的鳥,成群結隊,最終南北各自飛。不留痕跡,但是天空記得。

那都是些在我們身邊走走停停的人。

走了,停了。散了。

———但我們仍然記得。

“……對了,有個東西給你。”尹澤昊從口袋裏搜出一個小禮包,從裏麵拿出一對銀質精巧的掛件,每一個都用一根黑色的線串著三個小鈴鐺,“這是我在日本時買的,一直沒機會給你……現在還跟我戴一對,有問題麼?隻是……”

“啊,沒、沒問題!”安格知道自己再拒絕隻會讓氣氛更加沉悶尷尬,她接過鈴鐺仔細打量一下,搖一搖,非常清脆悅耳的鈴聲,在天台上響亮地振出它的存在,“謝謝啦,我會掛在鑰匙扣上的……你這麼長時間一直帶在身上?”

“嗯。”尹澤昊也不回避,也許是真的坦然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碰見,所以一直帶著。”

“———你女朋友怎麼樣,肯定很漂亮吧。”

“啊,沒有……”尹澤昊回過頭朝安格溫柔地笑著,麵容鋪灑上一層暖黃色的光,有些昏暗,“她才沒有你漂亮。”

還真的有了。

“是個怎樣的人?”

“呃……有點鬧但是很樸素……哎,不好描述,你知道我高中時作文最多隻48的,離滿分差12分呐。”

“嗬嗬……那就不強求你啦。”

安格,我曾經無數次肯定地告訴自己,你不會出現在我麵前了,我很高興是我錯了。

你感覺到了麼?記得我剛去日本時我給你打電話,你告訴我你在吃蘋果,那時我第一次覺得你離我這麼近;而今你出現在我麵前,我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到你,卻比任何時候都遙不可及。

尹澤昊

隻喜歡你一天好嗎?

在大風吹過來的那一刹,尹澤昊好像在風聲間模糊地這麼說了一句。

隻一天。以後再也不會喜歡了,以後再也不會想念了,以後的以後,也不會因為過去有你而覺得難過了……真的。

安格撩起額前的劉海,尹澤昊的聲音被風吹得很遠很模糊。

他嗬嗬地笑了笑,擺擺手,開玩笑呢,好像是哪個矯揉造作的連續劇的台詞,這麼肉麻我跟誰說去呀。

———快去找忌司吧,他一定在樓下等你。

[一四五]

夜色垂沉。整個街道的路燈悄然無聲的點亮,眼前的路是多麼燦爛。

尹澤昊走進一家畫廊,在北幽的這段時間他都在這裏打工。畫廊很大,滿是鬆節油顏料的氣味,平常光顧的人很少,大多時候是清閑的,隻是清潔很難做。好在和他一起工作的是個勤快的學姐,比他大一屆,趁著學期末交作業的碴兒跟他一起來了。

“不好意思回晚了,辛苦了。”

“才知道啊,我一個人在這忙死啦!”

“今天來了很多客人嗎?”

“……”

“嗯?”

“你這人真沒幽默細胞,這是誇張,誇張你懂不?”女生正忙著收拾晚飯留下的殘局,穿著白毛衣卡其色的褲子,紮著兩小辮。挺樸素的女生,除了愛鬧沒什麼不好。

尹澤昊笑了笑,往店內走去。

“今天又畫了什麼?”“以前的學校。”“?給我看看。”“不要。”

“給我看看嘛~”女生撒起嬌來,“今天最高流通居然打電話來了耶,你不給我看我就不告訴你內容哦~”

尹澤昊放下東西,沒理女生,走向櫃台上電腦了。自從他決定畫畫後就徹底和家裏決裂,現在讀書全靠表哥偷偷從日本打來的錢。但就像他跟吳優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樣,我一點也不後悔。

是為自己而畫的,是我自己的力量。

“喂!你今天是不是吃悶騷丸了?好啦,我承認這樣威脅人是不好,可你沒必要一回來就給辛辛苦苦累得半死不活的胡亞由小姐冷臉色看啊~”

“辛辛苦苦累得半死不活的胡亞由小姐,我現在很累,你可不可以關上你那天下無敵的小嘴巴。”

尹澤昊沒有笑,反常。胡亞由撇撇嘴,“好啦我閉嘴。”她沒趣地走開了,聽到背後又是一聲輕長的歎息。

她偷偷地把畫囊打開,攤開卷起的畫,抽出夾在中間的報紙。

滿目瘡痍的顏色,青灰藍的空曠操場,跑道唯一的紅色也沉啞地像幹硬後的血液。翻開第二張畫,是一間教室,後排位置上趴著一個女生,瀑布般的長發,散在地上變成蜿蜒細小的河流,映得周遭全是躍動的光斑。

背後突然響起腳步聲,少年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怒氣:“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的畫?”

流雲涉路麵房屋修繕一新,屋頂的磚瓦被碼得整整齊齊。弄堂小巷依舊很窄,巷口很難通過大型車輛,某些人家仍被爬山虎覆蓋著,枯黃的顏色顯得房子老氣橫秋。在外麵胡亂吃點東西,他倆戴個墨鏡差點被人誤以為神經病。本來想去段昱浪家給他們一個驚喜,不過回來時候已經快晚上九點了,兩人都很累。

走進單元樓時忌司並沒察覺到什麼異樣,隻是安格走進去的時候小聲嘀咕著,怎麼別人都裝修了就我們這棟還是老樣子?

一樓二樓門窗都關得死死地,沒有半點燈光,剛開始路還比較幹淨,再往三樓走就明顯地積了層灰,垃圾扔得到處都是,看來已經很久都沒人打掃過了。

忌司走在前麵,立在三樓的最後一層台階,安格納悶地跟上來,不由得張大了嘴。

———025被砸了。

借著蜂窩窗透進的慘淡夜色,忌司踢開擋在走道中央的破板凳,伸手將樓梯燈擰緊了些,他試著摁下開關,燈不安分的作響一番,就在安格以為它會爆炸的時候奇跡般地亮了起來。牆壁上用紅色油漆塗滿了惡心的圖案,類似於“我操你全家××”的話寫得到處都是。

油漆的顏色還很鮮豔,牆壁殘留著洗過的淺紅色的痕跡,看來這是最近才搞的。門有被砸過的跡象,鎖已經砸壞了,忌司用力扭了幾下便打開了,他心煩意亂地打開房內的燈,安格跟在後麵進來。屋裏淩亂不堪,電視機被砸得粉碎,沙發被捅了好幾個洞,窗簾被扯下來髒得像塊抹布,廚房裏四處是碎片,爺爺的房門大敞。

爺爺的遺像。他心裏一驚,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裏麵倒先地響了一聲。忌司從砸物上跳過去,直闖入房間,裏麵傳來一個女生的高音尖叫。

安格沉重地喘了口氣,一邊將碎片踢到牆邊一邊慢慢走到忌司身邊。

忌司凝視著縮作一團的女生,難以置信地問:天真?

女生打了個哆嗦,頭發散亂地披下來,滿臉的淚痕,還有在燈光下不太明顯的淤青。她又驚又喜地打量著眼前的兩人,張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安格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才發現她懷裏緊緊揣著爺爺的遺像。她從夏天真懷裏拿過遺像,遺像上爺爺蒼白的臉依舊是溫暖的微笑,發生再大的事也不再有一絲責難。她仔細地端詳著爺爺的樣子,撫著相框周圍的裂痕,然後憂愁地朝忌司望了眼。

“是紅幹的麼?”忌司擰眉問,暗紅色的陰影在他臉上深陷下去。

夏天真點點頭:“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這兒……他們前天又來這鬧了次,以前隻是畫些塗鴉在這罵罵人罷了,沒想到這次這麼厲害……”

“我要報警。”安格說著便翻出手機,剛開鍵盤鎖就聽見夏天真說:“我第一次就報了的,警方來了調查了陣子,在倉庫那兒逮住了幾個小混混,隻是教育了一通。後來他們又來,變本加厲,把這一棟的鄰居都嚇走了,我又報了警,關了三四個人……”夏天真吸了吸鼻子,“可是紅的人真的很多,而且組織越來越大,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威脅說要廢我家,要給整個流雲涉點顏色,還說就算蹲監獄也要搞得這兒人心惶惶。警察在這邊守了一段時間,見沒事發生就撤了,沒想到現在……”

“謝謝。”忌司把遺像放在床上,床底的箱子已經不見了,“你做得很好,沒必要內疚。”他平靜地說,“段昱浪呢?還沒回來?”

“昨天我給他打電話說了這事,他說很快趕回來。這到底怎麼回事?昱浪不肯跟我說。”

“沒什麼,他們賤。”忌司開始收拾屋內的東西,麵無表情。

“對,真賤!”安格咬牙切齒地說,“金賤銀賤天下第一超級無敵賤!”

要是換作平常忌司肯定要笑死,這算哪門子的罵法啊?為了安慰安格的好心,他象征性地提了下唇角。夏天真注意到他第二顆唇釘已經拿掉了。

夏天真低下頭走出房間,一個人在客廳裏手腳冰涼地清理東西。世界沒有朦朧,朦朧的是她的眼睛,眼淚滾燙,溫熱手背。她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不需要再“紀念”那個人了,那個人不用再掛在嘴邊———放在心裏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