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W舞·太平虛象

命運的咽喉是由自己扼住的,所以我從來不相信有定數這回事兒。

可在忌司身上,我不得不承認———

這就是我們的命。

———摘自安格日記

2010?郾1?郾1

[一四一]

忌司攔住一輛的士,衝安格晃晃胳膊叫她上車。安格不知道去哪,在空氣中畫下一個大大的問號。

“去醫院。”忌司坦白說,安格在意料之中地搖頭拒絕。“把手給我,”他說,安格搖頭,“把手給我。”

這一次少年加重了語氣,陽光暖暖地照在他手上,“把手給我。”

的士不耐煩地按了按喇叭。

安格眼巴巴地望著忌司,那一刻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憂傷,心裏涼涼地沒了溫度,她坐在地上不起來,看著眼前的少年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說,把手給我。

忌司忌司。

多年後你還會不會像如今一樣站在我麵前,會不會隻是在夢裏遊離地閃現,拿著五彩繽紛的氣球,沒心沒肺地笑著朝我跑來,然後從我身體穿透過去,一直奔跑奔跑,終於再也不見。

可不管安格怎麼想,忌司在要求了幾次無果後,失望地歎口氣將安格抱起來,扛在肩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的士。

她沒掙紮,沒用地哭了,叫著,忌司忌司。

安格一直安靜地哭,忌司伸手過來幫她擦眼淚,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手心手背濕淋淋地全是鹹澀。最後安格抬起眼睛,看到忌司特心疼特難過的臉,他小聲地問———

安格,我可不可以吻你。

[一四二]

雨一樣的少年。

很多時候閉上眼睛,都會浮現同一雙眼睛,濕潤明亮,在低迷的霧靄間始終保持不變的焦點,赤裸裸地看著我。

我知道我遭遇的是誰。

固執地睜大眼。在肺裏吸一口飽滿的氣,嘴裏塞滿食物無法咀嚼下咽。思緒不受控製逆時間而上,倒轉諸多往事,在手心聚成一團清亮的水,從指縫順手背而下,握得越緊,就越快流逝。

我不停地搖頭,搖頭,頭發像細銳的刀子刮掃我的臉,但隻有這樣才能把它甩掉,甩掉。

全身像火種燃燒起來,每一寸肌膚都燃灼著華麗的火紅,玉色天幕在無聲的閃電裏忽明忽暗,雨痛快地澆滅渾身的烈火,我看著那些如水鑽般晶瑩透徹的雨點,在廣寥的大地跳躍踢騰,飛濺起層層翻動的水霧,我微笑,脖子向後仰去。雨水從臉上淌過,像隻寬大的手輕柔地撫摩,骨節蒼白。

那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隻是更加悲傷。

人在想起不願記起卻又刺痛心懷的回憶時,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往往會拚命地搖頭,像可笑的瘋子,其實心裏很想流淚。

不管是幸福還是悲傷,過去都像一張濕密粘稠的細網,將人牢牢地網住,再也無法逃脫。

我知道我曾遭遇過名曰幸福的種兒。

But we just faded away。

[一四三]

北幽一中。

學生們正安靜地坐在教室裏自習,老師在走廊裏來回走動,時不時在窗前駐足。

要看就進來看,在外麵你以為你是櫥窗模特啊。

學生總在下麵這樣埋怨,因為有很多小動作都是這樣被老師察覺的,倒黴的還要被拉出來狠狠數落一通。於是他們“美”其名曰:“隔山打牛”。

忙活了一下午。

少年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舊行囊走出空曠的操場,人氣榜上又掛上無數新鮮的名字,第一第二又爭得死去活來,兩者相差僅僅隻有個位數的票數。

他嗬嗬地笑起來,絲毫沒覺得是寂寞。他把東西寄放在門衛那兒,道了聲謝往教學樓走去。

北幽一中有很多設施都變了,大樓重新粉刷了一次,教室桌椅煥然一新,走道的名人像還是那些,不過曾掛在牆上的畫作不知換了多少回。

突然一張對比鮮明的畫奪住他的眼睛,他停下來站了很久,直到頭頂清脆地響起下課鈴。

過往的少男少女們打鬧著,注意到這個新來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啊”的叫了聲少年的名字。走廊引起不小的轟動,有人在全校迅速通報著少年到來的消息,很快這裏被擠得水泄不通。

那張裝裱得精致的畫框下有一排小小的角標:

《紅》。畫於2005年11月底。高二(12)班。尹澤昊。

時隔兩年。

醫院。

忌司在鼻喉科外的休息椅上坐著,安格做完檢查現在正在接受診斷,不管忌司說什麼,她就是不肯讓忌司陪她檢查,還特嚴肅地用醫院圓珠筆在他手掌寫,你這臭小孩一點都不乖,再鬧我就不理你了。

門呼啦一聲開了,安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她瞥了忌司一眼,轉身去開藥。

忌司跟在後麵,小心地問,“還好麼?”

安格邊排隊邊看著羅列下來的一大串藥品,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忌司跟安格說想上廁所,叫她在原地等一會兒,便大步往廁所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來,確信安格看不到自己,折身找剛才診斷的醫生。

忌司回來時什麼也沒說,安格也沒問,兩人默默地走出醫院後,安格突然很小聲地說,想回一中。

醫生說,非得動手術,可是開刀的地方在聲帶敏感處,因為拖得太久,失聲的可能性很高。得盡快做決定,在這之前不要用嗓過度,不能大叫,飲食也要注意,藥物暫時能緩解痛楚,但終歸隻是暫時。

我想撐一撐,既然怎樣都無法唱歌,那就讓我把這喉嚨用到底。安格說,就算會死,也不想當啞巴。

天色陰沉,他在路邊放下行李,扶著安格的肩膀,聲音顫抖:你這樣子叫我怎麼辦。

該怎麼辦。

太渺小,沒有力量。

[一四四]

北幽一中。肅靜的藍灰色調在愈發喧鬧龐雜的城市更多幾分學院派的味道,安格立在大門前,風塵許久的熟悉別樣地在心間縈繞,時隔兩年,那些在腦海中反複多次的景象多了幾分新鮮。現在正是課間,男生們到處瘋逗打鬧,女生們手挽手在草坪邊漫步,嘰嘰喳喳的人聲在上空盤旋,像無數小翅膀將天空焐得溫柔。安格嘟著小嘴撥弄自己那短短的頭發,懊惱地扯著忌司的衣服,意思是,啊啊,我想變長頭發啦。

忌司拍拍她的頭,眯起眼睛,“進去看看。”

然而兩人在重新抬頭的那一秒,打住了腳步,動作僵直地維持著牽手的動作。

那個少年,依舊是黑色偏長的頭發,白色的外套青色的牛仔,隨著年齡增長愈發英俊的臉和挺拔的骨架,微笑如故。他身後跟著一群穿著校服的小女生,大聲吵著要簽名,看到眼前站著“經常被老師拉出來當例子”、“大名鼎鼎傳說中威力無窮迷倒眾人”的兩位明星,激動得傻站在那兒,目瞪口呆。

好在很快上第八節課了,愛管事的門衛唧唧歪歪地把那群學生趕回教室。

北幽今年的冬天到處都可以見到鳥,估計是南方暖空氣滯留的緣故,天氣並不冷。

尹澤昊淡淡地看了安格一眼,目光最終定在忌司身上,漫不經心地笑起來:“呀,真巧。”

忌司垂眼瞥瞥安格,沒有正麵接尹澤昊的話題:“你人氣不錯嘛。”

“那當然。”尹澤昊昂起臉,笑容和向日葵花瓣橙黃的色調無二致,“要不要去天台轉轉?”

遇見是必然。

太陽終於在落日之間撥開雲靄,射出溫暖的日光,地麵上的影子淺淺淡淡模模糊糊,幾乎看不見。

“你怎麼在這裏?”一直是忌司和尹澤昊對著話兒,安格站在中間卻沒半句話能插進去,這樣的氣氛似乎有些奇怪。

“我還想問呢,你們兩大忙人,怎麼沒在日本多待會兒?”尹澤昊說,“我在這隻是寫生來著,快到學期末了要交作業,正好前麵的學分都修到了,我請假回來看看。”

“還在上學?對對,是這樣。我最近也在放假。”

“……安格呢,我記得你前段時間不是正準備拍部叫《風信子》的文藝片麼?怎麼回來啦,不會是夫唱婦隨吧?”

安格被空氣打了個哽,她覺得好丟人,可是被嗆到了就隻能不停地咳嗽。眼淚漫上防線的那一會,安格是真的想哭了。釋然而輕鬆的樣子,隻是表麵而已,他還是會四處打聽她的情況,還是會認真地記下有關她的事情,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一隻手就近幫她拍拍背,她滿眼是淚地直起腰,果然是昊。

“謝謝……”安格弱弱地說,心裏全是內疚,當初倉促地分手,最後又一點聯係沒有,他並沒有問起,一如既往的好脾氣,對自己的每一個小動作看似隨意卻比以前更有分寸。

“你喉嚨出問題了?”相距一隻手的距離,尹澤昊皺起眉頭問道。

她遲疑地點點頭,又補充了句:“其實也沒多大事兒,你別擔心。”

忌司把手插在口袋裏,覺得少了點什麼,仔細想想大概是這幾天都沒敢抽煙,心裏憋得慌,於是他對兩人說:“我下去抽根煙,你們倆敘舊。”

敘舊。用在這裏,真是個搞笑的詞兒。

他走的時候沒聽見安格說什麼。

“我一直都很喜歡聽安格唱歌,”尹澤昊靠在天台上,俯瞰北幽一中整個深藍色的校園,他清楚地記得12班的位置,就在前麵向下的地方,現在正有老師指手畫腳的講著題目,後麵趴了一片學生,估計是煩悶的數學課。“所以,”尹澤昊低著眼簾繼續說,“我希望安格能永遠唱下去。”

“嗬,是麼?”

“嗯。”

“是啊~我就是為唱歌而存在的。”安格仰脖向天空伸了個懶腰,微笑,“天空真的好大喔,小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太渺小,我總是告訴自己,醜小鴨變天鵝是極少有的事,所以不要再做夢。”她深吸了一口氣,“後來上高一,明可舜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If you can,you can!”

風從樓下吹到尹澤昊臉上。

“我們是自己的力量,我要做我自己的力量。”安格說,“所以呀,即使你不說,我也會永遠唱下去的。”唱到喉嚨,再也無法歌唱,“你呢?你爸終於同意讓你畫畫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