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犧牲一些自己去造福別人,是這時代每個人所應為的事,何況睡在我手上的,是我自己的孩子呢。
近來,差不多成了習慣般的,隻要一聽到孩子的哭聲,就忍不住要過去抱起他,在房裏來回地走。
孩子的脾氣也真古怪,別人抱著他,老是哭個不停,隻要一到我手上,抱著他在房裏走了兩三轉,他便不哭了。先是張著眼打嗬欠,接著眼皮便垂了下來,同時鼻息也輕微地發出了。
這常常引起被孩子纏擾到筋疲力盡的妻極大的警異,每次見到孩子熟睡在我手上,她總要笑著向我說:“想不到你竟有這樣大的本領,倒是個抱孩子的慣家!”聽了妻的話,再望到在手上的孩子的睡態,我不自覺的安慰地笑了。於是,抱孩子這一樁事,便成了我日常功課之一。我是這樣的感覺:犧牲一些自己去造福別人,是這時代每個人所應為的事,何況睡在我手上的,是我自己的孩子呢。
然而,這事情,漸漸的竟給了我極大的麻煩。孩子的脾氣是那樣古怪,也許是在我手上安適地睡慣了,除了夜間照例的一次熟睡以外,其他的時候,總不肯親一親枕席,就是把他放在車子裏推著也不行,他隻是哭,一直要哭到我過去把他抱起才罷。我素來是個把時間看得寶貴的人,一旦要在每天的生活裏,勻出部分時間來放在抱孩子這事上,不用說是要感到不耐的。
尤其是有時正當提筆作著文章的時候,孩子忽然哭了起來,打斷了我的思路,雖然勉強擱下筆過去抱他,心卻仍舊懸懸在那篇文章上。這就不能不想一個變通的辦法:等他在我手上睡熟了,便把他轉移到他母親手裏去。可是,就在這一轉移之間,他又醒了,又本能地哭了起來,使我無法把他放鬆。好幾次在厭煩到極點的時候,我止不住想橫一橫心,把他拋在床上,聽憑他去哭,但總不忍這樣做。我隻好對妻說:“我們還是雇一個奶媽來領他吧!”
妻搖搖頭,對於我這提議,她常持著反對的態度。反對的理由是很充足的。第一當然是她的奶水多,用不著每月出八九元的工銀去另雇一個奶媽。其次是上海風俗澆薄,做奶媽的多半靠不住,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給她們去領。為了證實她的話,她更舉出不久以前某家的奶媽因解雇懷恨把鋼針喂小孩的事作例,說雇用奶媽帶領孩子,是隻有增加孩子的危險性的。
有著這些理由,於是我便不得不耐著心,每天勻出時間來抱孩子了。
大抵不論什麼事情,隻要一成了習慣,便會發生出一種趣味來。最初把抱孩子看做一樁厭煩事的我,日子一久,倒覺得一刻不抱孩子,心頭恍惚若有所失了。瞧著孩子睡在我手上,緊閉著他的小眼珠,頭微微仰起著,口張開成半月形,從他的小鼻孔裏吐出香甜的鼻息來,我總要感到一種無名的喜悅。想到他未來的成就也許要遠勝於我這不成材的父親,我更忍不住由衷地微笑了。這笑常常會把孩子驚醒過來的。
可異的是我近來的氣質和心境都有了改變,平素浮躁的習氣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現在是能非常耐心地處理每一件事情。這暗暗使我奇怪,難道抱孩子這事,對於我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嗎?我也曾把這可異處和一位朋友談起過。回答卻出於意外地使我吃了一驚。
“這不算什麼,每個從青年轉入中年的人,都是這樣的。”
不錯,我近來的心境的確有些近似中年了,我非常執著現在,對於未來雖也存著不少奢望,但已不像幾年前那樣濃厚。誰知道我的青春竟已在我不知不覺中偷偷地溜跑了呢!這青春的消失,在我的生命史上,是怎樣重大的損失嗬!當孩子又一次睡到我的手上來時,我不禁有些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