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更可怕的是社會輿論的冷漠,該恨的不恨,該怒的不怒,莫非有一天家家戶戶真的要自備槍支彈藥來保衛自身的安全嗎?
按老規矩,有人死了,活著的人都要說一句:安息罷。
對戴厚英的被殺,我們卻不能說一句“你安息罷”,就可以了事。事實上她也不可能安息,或變神變仙,或化作厲鬼,幫助我們整除人間腐惡!
她在跟凶手抗爭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會後悔的!”這是一個軟弱文人麵對死亡的凶險做出的最憤怒、也最無奈的表達。凶手現在也許會後悔,那又有什麼用呢?現代罪惡已無絲毫理性可言,愚昧醜惡到喪心病狂的地步。為了區區2千元人民幣和5百美元就殺死2個自己熟悉的甚至是有恩於自己的人,竊得的“隨身聽”立刻就插到自己耳朵上聽起來,竊得的皮鞋也大搖大擺地穿起來……
這種人的“後悔”能靠得住嗎?損失了像戴厚英這樣的作家,和她年輕侄女的生命,來換一個沒有人性可言的凶手的“後悔”,值得嗎?
在不足20年的時間裏,戴厚英在教學之餘出版了八百萬字的著作。凡舞文弄墨的人都知道,像她這樣一個嚴肅的作家創作出八百萬字是什麼份量!她的創作生命正進入成熟期,思想敏銳、才氣縱橫、風格獨特…就這麼輕易地被殺害了?近年來人們不斷地驚呼,中年作家病死的太多了。難道今後還要經常提醒作家們謹防被殺害嗎?
戴厚英不是在自己家裏被殺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李佩瑤事件人們還記憶猶新,一樁樁新的入室盜竊殺人案攪得人們幾乎見怪不怪了。否則就無法解釋,文壇以及社會為什麼沒有對戴厚英的被害表示出應有的憤怒。
幾年前,台灣作家三毛的自殺曾攪動了中國文壇和社會,一些年老的或年少的名人還製造出和三毛有過感情糾葛的故事,到今天還有人在炒這件事。而戴厚英,無論是創作成就,還是在文壇上的地位,都遠為重要得多,就這麼生生地被一個流氓無賴殺害,叫人怎麼可以不怒不恨不哭不罵?
在階級鬥爭的年代和曆次政治運動中,戴厚英往往首當其衝,倒也磨礪了她思想的鋒芒。好不容易在政治上有了安全感,卻沒有防備會在盛年被人奪走生命……一代才女的命運就是這般令人可敬可佩可歎可悲。
在別人紛紛往國外跑的時候,她最有條件留在美國,卻偏偏要回到國內來。
想起這一切,要說後悔,好人會比殺人凶手更後悔。戴厚英的弟弟和弟媳婦如果能守在自己的姐姐和女兒身邊,戴厚英的女兒如果能早些把母親接到美國,戴厚英的父母如果留住女兒在安徽老家多呆幾天,戴厚英的朋友們如果在1996年8月25日那一天的下午,請她外出做客,或到家裏去看她,也許這場令人切齒的凶殺就可以避免了……後悔總是軟弱無力的,而罪惡卻無孔不入地在利用好人的善意和輕信。
戴厚英泉下有知也會後悔,凶手是她安徽老師的孫子,跑到上海混江湖,那位老師曾寫信來要她多關照。以戴厚英的性格,對這個老師的孫子想必真的關照過,否則那凶手就不會熟門熟路地登堂入室,然後把她們殺害。從戴厚英的小說和大量言論可以看出,她對家鄉、對家鄉的普通百姓、對災害和貧窮寄予了多麼深切的同情!她不事聲張地捐錢捐物,做了自己能做的。然而她的重情誼、重信義、善良念舊,最後卻落得引狼入室,反害了自己。天理何在?
像戴厚英遇到的這種情況,許多人都遇到過,真該小心了!
更可怕的是社會輿論的冷漠,該恨的不恨,該怒的不怒,莫非有一天家家戶戶真的要自備槍支彈藥來保衛自身的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