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距離的權威(1 / 1)

高曉岩

物質的貧困使血緣關係露出它天生的自私來,你便在夢中尋找你的父親……

很小你就巴望著有一天能握握父親的那隻大手。

父親對你並不比別的父親壞,你卻總覺得父親是一座山,想到總有一天你也會長大會爬過父親這座山你就興奮起來。

你在山下仰望了17年。

那年秋天你告別了這座山。

開往上海的快車徐徐啟動,你透過窗戶才發現,父親其實也不高。父親沉靜地看你,你突然想哭。

你至今記不清生父的模樣。一兩片軍裝的碎影染就童年最後的印象。

五歲那年夏天,母親抱你從湯家村的夕照裏踏開西行的小徑。出關中穿秦嶺過玉門關,西邊的風把沙漠吹開一片燦爛金海——海的西端,生父四個兜的製服在你母親無望的眼前沉靜地吐著煙圈。屋子靜極了,靜得你隻記起軍營裏牛似的白毛豬,生父的麵孔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7歲那年夏天,繼父家院子裏一株櫻桃叮叮當當地紅了起來,你這隻小鳥隨意落到這枝頭,太陽大極了。

秋風撲打著田埂上的黃土,母親改嫁的小推車吱吱咯咯上路了。

你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搬家似帶你離開了那幢青瓦房,離開了院裏那片茂盛的菜花叢,但風先是打著響旋,那些金燦燦沉靜的枯葉嫋嫋浮上去,翻過青苔覆蓋的屋頂……院子裏就黑下來…

…地上落下一隻水鳥又一隻水鳥,舔得滿院蠕動,黑漆漆的斑駁的大門拍打了幾個來回,白沉沉的雨簾就橫在門口……門隻關上了一扇,可你知道父親不會再回來了——雨腳濺起的水花冰涼冰涼打在你身上,你伸出手去抓,卻一個也抓不住。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看一眼雨,喊你進去……你往屋裏靠靠,雙手背在身後……院裏不知什麼時候白了,屋簷上的水一條線打下來……

車子走動了,你便搭上手,想讓它更快一點走動,母親冰涼的手扣上你的手,車子便走得更快也更響了。

繼父的巴掌執拗地響在你的臉上,母親銀鏈似的淚珠便更響地打在地上。然後便響起繼父長長的歎息……常常是些小事,繼父的爹娘早逝,膝下有一女一兒,糾紛往往因一個窩窩頭、一盤剩菜的分配而使不快的氣氛蔓延全家。

物質的貧困使血緣關係露出它天生的自私來,你便在夢中尋找你的父親……父親的手也一定很軟和;天黑了,父親的手和眼會放出光來,照亮你的睡床,照亮你夢中的迷徑,你就握緊父親的手做你的夢去了。

院裏那株灼灼的桃樹終於枯寂了。你一天天長大。繼父看你的時候眼裏開始泛起柔光。在這柔光裏,你是一棵舒展葉芽兒的希望之樹,你是繼父的黃金般的夢想,他那未曾實現的願望將在你柔弱的身上開花結果……繼父用這柔光看你,你似乎感到自己就是一棵樹。

是你的一棵樹。

那個黃昏,你發覺你的手拔穗似大起來。你一口氣跑到門口,動手將左門墩上的半個石獅子搬到右門墩上。

用過晚飯,母親笑著問父親:“咱家那塊石獅子你動過了?”父親一愣,“有人動過它了?”

你點點頭。父親母親的眼光一直掃過來,安詳地驚訝地落在你手上……

從這天起,你吃飯跟父母坐在一起。

父親遞飯給你時,無意間觸到你的手,你卻一下子抖個不停……碗裏的稀粥溢出來……母親嗔怪道:“越長越縮回去了——碗都接不住。”

不,媽媽,媽媽,我感到了父親的手。媽媽,媽媽你知道父親的手有多溫暖!

開往上海的快車徐徐啟動,你透過窗戶想握父親的手。父親的手遞過來了,看著滾落在月台上的燦爛的桔子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