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 3)

張鐵民搔著頭皮,感歎地說:“可惜得很,看不了這麼多。”

有些事情,他一次兩次批過了,沒有徹底處理好之前,人家還要找他的。什麼時候處理完了,才算了事。可市長的工作,怎麼能這樣去安排呢?

張鐵民處於十分矛盾的心理狀態。群眾所反映的許多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同情的。十年動亂,留下這麼多殘跡。加上風氣不那麼正,群眾為什麼信任你,是看你公道不公道?正派不正派?你能為他們辦一件事,也讚成你。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一年四季廟門大開,也沒人來登門。

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也是有大大小小缺點錯誤的人,不過應該正派一些。所謂正派,就是不胡來。這樣辦事,卻往往要得罪人的。但如果本身沒正氣,害怕磕打人,那什麼事也辦不成的。有段時間,市上的吃菜難、乘車難的問題緩解了,唯獨小孩入托難的問題解決不好。

在一次市委座談會上,長期從事婦女兒童工作的市政協副主席、八十七歲的老人李潤深強調提出了入托問題。因為她老人家的兒子同主管文教衛生的雷行副市長曾經是老戰友,平時常見麵。所以她就直接了當地對雷行說:“你是管文教的市長,可要關心一下入托難的問題啊!應該給強健幼兒園等一批民主人士創辦的幼兒園落實政策。”雷行笑了‘“不是正在抓緊處理嗎?”

老人卻捅著拐杖似笑非笑說: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你不給強建幼兒園落實政策,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她這一說,坐在旁邊的幾位領導都哄堂大笑。張鐵民想笑,但沒有笑得出來,似乎剛才的一番話是一個年長者說給自己聽的。

他站起來,走到李老身邊,讚歎地說:

“李老,您喊得好!您要為下一代的利益繼續喊下去!”

李老說:“這問題如果解決不好,我會逢會就喊的。”張鐵民了解到,這個幼兒園是過去一個叫孫蓉的老太太創辦的。她的丈夫是個書畫家,攢了不少錢。後來丈夫死了,她守寡,置了三十八間房,辦起了強健幼兒園。文化大革命中,揪鬥老太太,被打得渾身是傷,掛牌子,跪玻璃渣子,硬把老太太給整死了。幼兒園的地方,也被別人侵占了。近幾年,老太大的孫女一直上告,幼兒園理事會也上告,卻一直得不到解決。

張鐵民牢牢記住了這件事,隻要強健幼兒園理事會的反映材料到了他的手裏,他總是馬上研究,立即給予明確批示。一次,兩次,三次,批示到了基層卻總被打折扣。

這使張鐵民十分頭疼,李潤深老人的話總在他耳邊重複著,嘮叨著,那是一番怎樣令人深思的話語呢!

老人曾濁淚縱橫地說過:“我的兒子是在抗戰中犧牲的。那陣,他在山裏打遊擊,日本鬼子奪走了群眾的牛羊,我們又奪回來交給群眾。被鬼子殺掉的牛羊,把肉還給群眾,自己卻吃野菜,雜麵。下雨了,下雪了,寧可住在房簷下受冷,也不忍心去打找群眾。八路軍多好!共產黨多好!現在的黨風被一些人破壞了,不為民辦事,卻幹壞事,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人家老婆守寡多年,捐建了幼兒園,為後代造福,有人卻侵占著不歸還,不是給我們黨的臉上抹黑嗎?”

這番話,同張鐵民自己在汾河岸邊的戰火年月的記憶揉在一起,激奮之情不可遏止!這類事,又何止一個強健幼兒園呢?

在張鐵民的不斷督促下,前後共批示過六次,才使西一路紡織配件廠歸還了占用的部分園址。這個老大難問題,拖延了八年之久,到一九八三年底,終於得到了部分解決。

但他覺到,自己似乎愧對於下一代,愧對於明天,當市長的,沒有把兒童們的事情盡早辦好。對於強健幼兒園來說,市長的費心,卻是多麼地難能可貴。之後,張鐵民在完成全市上半年經濟指標承包任務時,便把受獎的一個月標準工資,全部捐獻給了市少年兒童基金會。也許,他又想起了李潤深老人的活語。也許,他什麼也沒有想。一天,一個老頭來找張鐵民,談房子的問題。張鐵民倒是記起來了。他想到在一年前,這位從事教育工作一輩子的老校長找過他。

當時,老校長對他說:“市長,我教了一輩子書,該到退休的年齡了。但我說什麼也不能退休,一退休就沒房子住了。”

“是啊,教一輩子書,為社會培養了多少人才!該退休了,想要一間房子住,要求實在不高,合理合情,應當說是不成問題的,但我們的實際情況卻就是沒有房子。你也隻好等一等,先委屈一下了。”張鐵民說得有點動情。老校長理解張鐵民市長的難處,等了整整一年,又來了。

“等了一年,還不好辦嗎?”老校長問。

張鐵民有口難言,怎麼說呢?他隻好給教育局寫了一封信,要求給老校長分房子。

群眾相信市長,也諒解市長的難處,這是民族心理結構的可貴一麵;而更多的,恐怕來自於市長用他躬耕不止的勞作感動了人們,從而取得人們的信任和愛護的。長安有個農民,領著他的盲女來找市長。

他是“四清”下台的農民幹部。當初批鬥他時女兒得了病,顧不上醫治,結果眼睛壞了。現在他的問題平反了,孩子部落個終身殘疾。女孩兒正在上盲啞學校,他要政府解決孩子的工作就業問題。三伏天,熱死人。父女倆一連三天,守候在市政府門口,要見鐵市長。秘書叫先回去,說張市長近幾天忙著開會,他卻非要見到張鐵民本人不可。

這天,張市長看見了這父女倆,就問秘書:“那領小孩的有啥事,快去問問。”

為市長辦信的宗楠同誌去了,詳細談了一會,記在本子上,做了一番工作。她知道張市長太忙,沒有馬上彙報。

過一會兒,張鐵民主動問宗摘了:“我叫你接待的人呢?”宗楠還有點莫名其妙:“我接待過了呀!”

“你彙報一下嘛,不能藏在你心裏。”張鐵民要檢查落實了。

宗楠趕緊寫材料。張鐵民看罷,即刻批道:“先讓孩子上學,畢業後再說就業問題。”

告狀的父女倆還沒有走。宗楠趕到跟前,把批文給念了一遍。“那不成!鐵市長不是這樣批的。”人家不信。“不相信,讓別人讀給你聽。”宗楠隻好讓旁邊一位同誌讀一下。

當然,宗楠是不會騙他的。

沒想到,這位農民竟認了。隻要是鐵市長這麼說,他服。便立即拍打淨身上的塵土,拿起行囊,默默走了。

張鐵民聽宗楠回來大笑著講完這段趣事,卻默然不作聲了。

不知怎麼,他的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尋覓、追溯他苦楚的少年時代和向往真理的青年時代,在記憶中留下的痕印,那至今也難以忘卻的往事。黃河岸上的風濤,呂梁山間的夜火,汾河之濱一片一片培育過自己的土地,一時間占據了他整個的思維空間。從那裏走來的,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