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個聰明人會否定痛苦與憂愁的鍛煉價值。要意誌堅強,要勤奮,要探索,要發現,並且永不屈服,珍惜在我們前進道路上降臨的善,忍受我們之中和周圍的惡,並下決心消除它。
十七就在張鐵民擔任西北第二機關黨委書記、西北局經濟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的時間,因貫徹了什麼“工業七十條”,“文革”一開始,就被批判為劉少奇路線的黑幫。
是的,他在什麼時候都是講求實幹的。組織上決定的,他就堅決執行。在國棉四廠搞社教時的東西,後來便成了“西北的桃園經驗”。
張鐵民是被鬥得很厲害的一個。他把滿腔的苦痛曾交給酒精醫治,或者是想尋找一個精神上暫且躲藏的一隅。
上批鬥場之前,他昂起脖子,半瓶酒下了肚,象要奔赴沙場。下了陣,又是半瓶酒,然後默默地縮進被窩,蒙頭大睡。
十七、八歲的兒子張立,學校裏哪派組織都不要他,是一逍遙派。父親喝酒,兒子就去買,又沒有白酒,隻能弄到果子酒一類東西。
喝了酒,又怕別人看見。酒瓶子沒處藏,張立母親隻好把瓶子砸得粉碎,挖坑埋掉了。她以為,丈夫這麼壞的情緒,又借酒澆愁,怕是活不下去了?
兒子有空,還得幫父親抄寫交待材料,一份又一份永遠也寫不完的認罪書。
這一切,在這個家庭裏,是整日伴隨著無聲的泣哭和悲憤進行的。
有時候,他被整得太慘了,就說再也不做官了,以後誰也不許當官了。他想起了老家,想能解脫的時候,回到那黃河岸邊的黃土地上去,解甲歸田。
這種想法,是在經過一件事情之後,又被校正了的。幸運,並非沒有許多的恐懼與煩惱,而厄運,也並非沒有許多的安尉與希望。土地,就在腳下。
漆黑的夜,張鐵民被人架走了。與往常一樣,被置於一群人之中,置於呼號聲、嗬斥聲、辱罵與唾液之中。
妻子餘敏在家等候著他。她奇怪,今天晚上怎麼還不見回來呢?
有人告訴她,一派和一派打起來了,砸了批判會場,張鐵民不見了。
整整一夜。她沒等上他回來。心急如焚,又不敢出去,孩子在家得她照管。
漫長的夜。她猜疑,丈夫是死了,還是活著?
翌日早上十點鍾,張鐵民推門回來了。餘敏幾乎沒認出他,跌跌撞撞的樣子,怎麼衣服也換了樣子。進了門,就倒在那裏起不來了。
批判會場被砸後,工人群眾把張鐵民圍在了中間,並讓他蹲在地上,被保護起來。造反派們怎麼也沒能找到,便四處去捉拿了。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忙把大衣披在張鐵民的身上,還有連接的帽子,並塞給口罩、手套,推他快跑。
一夜裏,他走一走,停一停,坐下來歇一陣子。還要躲著抓他的造反派們,就不得不繞好多路。
他在星夜裏踽踽獨行,想了多少?想了些什麼呢?沉沉的黑夜,都是白天的前奏。人世間沒有永恒的夜晚,就如同世界沒有永恒的冬天—樣。而春天的色調,隻有冬天才能認清,在火爐背後才能吟出最好的五月詩篇。
他是酷愛古詩詞的。這夜路上。他想到了哪一首慷慨悲歌之士的詩句了呢?
無論怎麼說,張鐵民在被裹上這件女式棉大衣時,在被人用有力的手掌在背後猛推了一下的時候,他是有熱血在燃燒的感覺的。
是的,希望附麗於存在。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從暗夜,他走到黎明,走到陽光下了。
過了幾天,有人來拿那件掩護過他的大衣,才知道是一個財政局的年輕幹部。
他隱隱地,想起那些搞地下工作的年月。
後來,張鐵民被扣在一個地方月餘時間,不準他回家。
接著,又被關在機關大院的果園裏。這又是一年多過去了。
他的身體被整垮了,血壓很不正常,病倒了才送回家。張鐵民同他的妻室兒女,都被趕出西安城了。
西安,含淚在送別一群群被放逐的人們。
十八張鐵民卻有一種解脫感,似乎等待著他的就是自由的天地。那陣,工資扣得僅剩下十四塊錢,按原來的黨費標準交過四元,一家就靠餘敏一人的工資維持生活了。兒子要下鄉,得花錢,經濟上頗顯窘迫。就這,他在臨出發前,卻堅持要購買一套木工家具,加上一套修鞋的物什。沒錢買,他借來百十塊錢,終於買齊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