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話題
秋風,秋雨。一片片飄落的樹葉,似乎都在相互傳遞著“鐵市長”去世的消息。就在一年前,人們還見他奔走於街頭巷尾,巡行於城建工地上,有著那樣軒昂的氣度,那樣豁達的笑聲啊!辭去市長職務,住進醫院,不過是年前冬天的事,他能這麼快就永別於他所摯愛的西安而作古了不成?是真的。《西安晚報》上遲到的新聞,證實了這條使人驚異而可悲的消息。據說,象當初市民們打電話給“市長專線”詢問張鐵民的下落一樣,有關部門也先後接到“匿名”電話,顯然是某種情緒的發泄。
如果回想一下張鐵民在任期間,如何走街串巷、體察民情,如何勤政秉公、執法如山,以至被構成若幹社會文學的傳奇軼事,充塞了西安的每一處市井院落,也就不難解釋在他下台和去世之後市民們的某些偏愛了。
“這麼好個人,怎麼會死呢?”
“才六十五歲,死得太早了!”
民心的偏愛,往往會超出一些常言之理。而它基於張鐵民曾經對於號稱三百萬西安市民的盡心盡職,這種奉獻與酬答,又多麼難能可貴,令人感奮之至!
若為百姓死,做鬼也風流。
其實,是他把個人的生命聯係在了群體的生命上麵,大的生命的延續便使他永遠活著。
這是西安的這個秋天的話題。
你走得太匆忙了
連張鐵民自己也不曾料到,這一天,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七日。早上,吃了雞蛋,喝了牛奶。午晚餐,也吃了八兩糧。情況同往日一般良好。晚六時前後,老伴餘敏自家中來醫院看望過,送來點吃的、用的,見沒什麼事兒,就回去了。兒子張立也來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美國,一是向父親辭行,二是想陪父親住一晚上。張鐵民向兒子叮囑了一番,還是那些話,出去了,要遵紀守法,講究人格。不要做違犯紀律的事。再則,“晚上不用在這兒了,回家睡吧,明天好上路。”兒子從命,慢慢地拉上病室的門。
八時許,張鐵民見陪他治病的老何寫完了服藥的安排,讓念給他聽。最後,他提出:“每天的中藥必須按時吃完。”老何點點頭,準備加上這一條備注。剛寫完一個“備”字,見張鐵民想要吐痰的架勢,在一旁的小張去扶了。他可能感到喉中有點發鹹,吐完痰問小張:“裏麵有血?”小張探探頭:“有一點兒。”老何忙上前去,隻見張鐵民身子向前一傾,大幅度地哽噎了一下,鮮紅的血便從嘴裏向外湧流出來。隨即,他那魁實而略顯駝背的身軀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倒在了護理人員的懷裏。一陣緊張的搶救,終未能將他從死神的魔掌中奪回來。
孟醫生絕望地抬起手腕,淚眼朦朧中,看清了手表上的標記:九時差十分。
好個鐵市長,你走得太匆忙了!
死得如此突然,連對他的病情了如指掌的孟醫生也感到疑惑。是的,癌症,晚期。何況活過了在北京診斷時所預計的彌留的期限,可作為醫生的她,卻仍然感到深深的愧疚。當初,她的小女兒聽說鐵市長在中醫科,求她能見一麵,後來小女兒見到了,感到一種童心的極大榮幸。有群眾、親戚聽說她為鐵市長治病,都無不感到她的責任重大,叮囑她:“你要為鐵市長把病看好了,可是為西安人民盡了心啦!”她曾找來《延河》雜誌,讓醫護人員傳閱中篇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一文,是為讓大夥兒理解這位患者,也理解群眾對於張鐵民的醫護者所寄予的願望,同時也借此深化對天使之職的自我意識。病情的突然惡化,有待於在醫學的病例探討方麵去揭開這個謎,而精神世界的奧秘,其中有對於這位平常而又特別的患者在人性、人情、民意以及情緒上的重荷,卻使她陷入了難以解脫的窘境之中。這時候,隻有淚水,在表達著孟醫生和她的夥伴的複雜心境。
當代醫學對癌魔的殘酷挑戰是無能為力的,世人的感情與此也隻好是無可奈何的悲哀。
也就是在這家醫院,三年前,一個小孩患了骨瘤,因病床緊住不上院,孩子家長於心如火焚中向張鐵民市長寫信求救。張鐵民讓秘書先從側麵打聽清楚醫院書記、院長的名字,便展紙伸毫,匆匆寫道:“我乞求你們,收下這個孩子!”一個童稚的生命得救了。
可誰能料及,此刻,張鐵民在這家醫院裏度過了被精心治療和護理的彌留的日子,被醫護人員親人般的哭號送往寂冷的太平間去。
象他理解西安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樣,醫院這塊地方也顯然是十分理解他的。
九月十七日。這一天,張鐵民不可能有死的預感,也許在身子向前一傾作大幅度哽噎之時,或在鮮血湧流過喉管的暫短一瞬,他意識到了死的降臨,而最大限度地強化了自我感覺,思考了一下關於他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聯,也畢竟飄逝了。而造物主的奇妙在於,一個人的死同一個人的生所連接,緣於他的生而使他的死或大或小、或善或惡、或崇高或卑微地影響於這個經久不滅的活生生的世界。
三、病情和未來得及的囑咐
張鐵民的病情,先被診斷為支氣管結核,似乎與他的老病肺氣腫相關。那是在陝北金盆灣幹校充當木匠、樵夫時留給他的刻痕。爾後又在銅川當市長,一邊是省上緊急電話催促“要煤!要煤!”一邊是造反派的圍攻糾纏,於八麵來風中所複發的病根。住院前,在西安古城河建設工地上來回奔走,又有人為的一樁樁煩事,分散並消耗著他六十歲的可貴的精力和智力,使得他常是悶得伸長了脖頸而咆哮不止。住院後,病情時緩時緊,沉沉浮浮,終於咯血不斷,又幾經轉院,在京被確診為支氣管腺癌。在支氣管與肺部的交接處,癌的腫塊已開始堵塞氣管的進出口。左肺的一部分已經板結,而右肺的大部卻完好無缺,十分健康。根據醫生建議,隻好施用化療、放療以及中藥治療,繼續觀察。卻就在病情大為好轉的時候,突然惡化,以至於不容搶救。據判斷,這是已經十分虛弱的支氣管部分的血管破裂,從而牽引大量血漿上衝,使肺部窒息,以至終斷生命的。
這些,隻是張鐵民周圍的同誌不十分嚴密的病情分析,作為醫學內行們,隻能在遺體解剖之後才能作出科學性的病理報告來。如能解剖,一則會稍稍平衡一下醫生們心理上的的某些缺憾,二則通過這一特殊病例可以獲取醫學研究中的某些資料。幾日後,張鐵民的老伴餘敏及子女,向張鐵民辭去市長職務後於前不久所任職的省人大常委會黨組並省委遞交了有關報告。這樣的報告,是突遭厄運重擊的死者的妻子、兒子、女兒們在如何哀慟的情緒中寫出的呢?報告簡潔而懇切,同張鐵民生前一樣的達觀:
“根據西安醫學院提出的要求,考慮到鐵民同誌一生中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黨和人民的精神和他去世時未來得及囑咐後事的情況,我們同意利用鐵民同誌的遺體進行醫學解剖,讓他對祖國醫學事業的發展作最後的貢獻。”
倘若張鐵民知曉死期,其吩咐非此莫屬。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舍棄了養活一家老小的那個郵差的鐵飯碗,不顧家人、親朋的勸阻,毅然投身於黨的地下組織中,到犧盟會裏麵去開粉房。當初假稱張掌櫃夫人的餘敏,是熟知這些的。
爾後,他辭別新婚之家,帶領遊擊隊周旋於汾南一帶,在一次突圍中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右腿。南下西康後,又是搞土改,剿殘匪,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後來在北京呆著多好,偏又來到西安。文化革命不消說,被鬥得太憋氣,以酒消愁,家人以為他不會活多久了。恢複工作吧,被分配到情況複雜的銅川,在困境中沒死沒活地幹。後調至省經委挺好,卻又同意到市上,三百萬市民的衣食住行用,吃喝拉撒睡,忙得他沒有過屬於自己的一個休息日。這一切一切,餘敏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啊!
張立了解爸爸,當初家中住房剛夠規定,爸爸卻帶頭退房,把他趕到外邊租農民的房住,後來又買房子,拆騰夠了。兒子知道,父親不僅是為家庭、兒女活著的。
女兒更清楚,爸爸是哪號人。她從小跟父母在陝北金盆灣幹校上學,連課本也沒有。爾後考大學,僅因歲數超過一歲而沒能被錄取,當了工人,爸爸不管的。臨出嫁,要用一下車,爸爸也拒絕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性,是把崇高的事業作為信條的。
張鐵民的一生,確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了黨和人民。他鐵骨錚錚,驚凡駭俗,行進在一種充實的革命精神生活中,走完了生活的曆程,死後還能在乎一副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