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 3)

醫院在接到通知後的當天下午,便對張鐵民的遺體作了病理解剖。手術刀下無知覺的軀體,在本能地顯示著有關標誌,不自覺地奉送著他的剩餘的價值。

七月間,負責護理張鐵民的老王前去北京第三醫院請醫生。當時,排隊求診的患者極多。老王同一起排隊的病號閑聊,說是為“鐵市長”請醫生的。此話信口說起,想不到竟語驚四座。“啊!鐵市長?是西安那個鐵市長嗎?”“是。”“他得了什麼病?”“肺癌。”“啊!鐵市長得了肺癌?可惜!哎!”片刻哀歎以後,排在老王前邊的同誌便讓到一旁:“西安來的,給鐵市長看病,前邊請!”一陣吆喝,人們一一閃開,將老王推到了醫生麵前。醫生也驚了:“是西安的鐵市長啊?他給西安人民幹了不少好事,怎麼?快拿病曆出來,我看看。”這位肺癌專家,麵對張鐵民的特殊病例,也犯難了。

而去世之後的解剖盡管於死者本人沒有了意義,卻也使那曾附之於軀體的美好的靈魂獲得了最徹底安息。

生與死的和諧

張鐵民患病期間,生的欲望是強烈的,病室之外的活潑潑的生活使他那麼留戀不舍!經過醫護人員的許可,他又來到了曾用匆匆的腳步丈量過無數遍的東西南北大街。當初擔任市長,常是微服私訪,每一個門市部,每一棵街樹,每一塊磚頭都是親切的。為他的市民排憂解難,同一心律地喜怒哀樂。他欣喜地看到,他“安居樂業”的施政綱領,他力圖把西安整治成一個文明、整潔的城市,給人們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學習、休息環境的願望,正在變成現實。他出任市長初的“髒亂差”、蔬菜短缺、公共交通緊張的三個棘手問題,曾怎樣地熬煎過他的心,真是不堪回首!

他轉到了市政府,新樓已交付使用,門外的街景也大為改觀。在這裏,他出出入入三年。三年,多麼短暫又多麼漫長!人們還記得他離職時的那天,一個黨的活動日,這位從呂梁山定來的老共產黨人將他主持的本屆市政府的工作劃了一個莊重的句號,會後叫來幾位秘書長,說:“我從今天起,就不再市長了,而是西安市一位普通的市民。專車不用了,辦公室的鑰匙也交了。”從市政府的第一號人物下到三百萬市民中的普通一員,心境是達觀的、坦蕩的。盡管身在醫院,仍擁有著心理上的敏感圈,常與來人聊起市容衛生、交通、蔬菜、市政建設,他按捺不住那一顆撲騰騰跳動的心啊!

他還興致勃勃地看了環城建設,還跑了北郊的退水幹管。回到醫院,高興地對醫護人員說,到了國慶節,帶大夥去看排水係統。談起如何使西安免於水災,退水設施的規模,西安東北高西南低的地貌,等等。是的,他的心上依然拴著他曾付出巨大勞動的工作,但絕不指手劃腳。正如他所說的,不要叫同誌們感到不好處理,也沒必要去添麻煩。工作上的事,他會有問必管。哪一方麵要聽聽看法,他會實實在在地講。沒必要的話,算啦,不去幹擾人家。

被病魔折磨得久了,他也同樣麵對現實,正視自然法則,對老伴餘敏說:“咱們走,回去!不要再給我治了,花錢已經太多了。我死了之後,三天以內就處理掉,簡單些!”

這後一點,恕生者不能從死者的命。張鐵民遺體告別儀式,因故推遲到九月二十九日。市民們從電視上看到了這則通知,自然又牽動了哀思。雖然,它隻在屏幕上閃了兩三秒鍾。

在張鐵民去世到遺體告別儀式之間的日子裏,譬如九月二十六日,對於西安強健幼兒園來說,就有一番難言的意味。這一天,是開園典禮,不少來賓是同時收到紅色的請柬和張鐵民逝世的黑色訃告的。紅與黑,在訴說些什麼?

這所幼兒園,原是一位民主人士的遺孀為社會福利盡心而創辦的。文化革命中,園主老人被整死了,園址也隨之被入侵占。近十年來,園主老人的孫女為之奔波,喊冤叫屈不絕,終得市長張鐵民的理解,先後批示過六次督促催辦,才使園址得以部分歸還。

在張鐵民關照下,這所幼兒園破土重建。不久,張鐵民退居二線,患病住進了醫院。八十七歲的老人同舊園主的孫女,還有從事幼兒工作的年輕或年邁的母親們,在雪夾雨的氣氛中含淚為鐵市長送去了“勤政廉明,秉公執法”的大匾。

張鐵民市長,還有八十七歲的老人,都說屆時要參加這個幼兒園的開園典禮的,可是,年邁的老人已於年初過世,眼前的訃告,又不解人意地說:“市長張鐵民不能與會了!”

市長與幼兒園,一座古老而嶄新的城市與一群咿呀學語的孩子,這是怎樣的命題?死亡,在不可抗拒地發生著。生命,新的生命,卻永遠是活鮮的。

這樣的開園典禮與遺體告別儀式的日期,僅僅隻差三天。市長所缺席的開園典禮上,人們在默默為明天傳遞著昨天和今天的願望,而幼兒園同誌們將參加的遺體告別儀式,也同樣會彙入幾許生者為死者訴說的感言和祈禱。一個辭別,一個迎迓,兩個不同的勢態,卻充滿了和諧。

和諧,生與死的哲學。

寄放在寸心上的哀思

這天,西安市政府秘書處的門前,來了一位四、五十歲的婦女;顫動著悲哀的雙手捧著八尺黑紗。她跑來跑去,找不到寄放哀思的一塊地方。近日間有不少群眾打電話詢問張鐵民的“靈堂”,一時弄不清往哪裏送花圈。有基層單位和群眾向市裏打電話,卻窩了一肚子氣,便罵娘了:“活著時當一市之長,死了連個放花圈的地方都沒有哇?怪不得老幹部怕退休呢!”

這位婦女還好,碰上了辦公廳保密室的蔣同誌,熱情關照了她。她三番五次地叨叨說:“我是從東關來的。張市長這麼好的人,怎麼就會死呢?我不會寫字,想求人寫上我的心裏話,就說張市長是人民的好市長,他去世了,我們心裏難受,幾天都不是滋味。對了,寫上我的名字,市民,居民,劉素珍(?)。你不知道,張市長多好!”

蔣同誌怎麼能不知道張市長的好呢!張市長剛來到市政府的頭一頓午飯,就是她招呼的。他要在大灶上吃飯,她給找碗,兩個粗瓷碗。當時,已經過十二點了,他執意要自個兒排隊,排到頭了,炒菜已賣完,他買了一碗涼白菜,啃起了饅頭。蔣同誌說熱熱,他不肯。說到裏頭要碗熱湯,吃完後自己洗了碗,又去忙工作了。

市長在灶上一吃,灶辦好了,管行政的秘書長、主任也腋下夾著碗上大灶了。現在呢,人們端起碗,又想到了張市長,不能在一起吃酸的喝辣的了。

二人這麼一敘,都不免哀傷起來。送挽帳的這位居民,原來是幹過居委會工作的。張市長當初竭力支持過居委會的工作,可以叫得出許多居委會幹部的名字,抓衛生,抓自來水,抓廁所,抓路,一起幹得多熱火!張市長敢為居委會撐腰,衛生大檢查,一個大雁塔的街道辦事處,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罰所管轄的陝西省委機關二百元款,罰到省委領導頭上。是真共產黨!

人常說,死人身後的事,不是為死人,而是活人做給活人看的。八尺黑紗,一寸心,來自生活底層的人中間,是代表著那一片屋簷下的民意,那一截街巷裏人們的歎息而前來致哀的。這樣的一寸寸心,結集起來,正是一麵巨大的鏡子。

西安有多少單位,多少人,在親自做花圈而不去買不去租?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對“鐵市長”的哀思之情。有人打電話給火葬場租花圈,沒有,被同樣的一樁喪事租完了。一時,似乎不是“洛陽紙貴”,而是“長安花圈貴”了,連火葬場的全體職工,也為張鐵民準備了一個花圈,說他生前關心過火葬場的建設。

靈車駛過的路上

九月二十八日,張鐵民的遺體由西安醫學院一附院移往三兆火葬場。沒有任何人導演,太平間外站了長長的兩排白衣天使們。一位副院長親啟抬動遺體,送上靈車,一瞬間是上百人的慟哭。似乎不是在移送一個死人的遺體,辭別的是一個可敬可親的活生生的長者。

靈車經小寨、大雁塔十字東行,牽動了不少市民的目光,莫非是“鐵市長”的車?

小寨,是他走過多回的地方。據街市軼聞說,鐵市長曾步入這裏的一家飯店,看到衛生很差,就上去批評。服務員見他衣帽平平,挖苦了這個討人嫌的老頭兒。飯店主任被叫去了,鐵市長限他幾天內徹底改變飯店的衛生麵貌。之後,主任大發脾氣,訓斥了服務員,並說,以後凡見到長得高高的胖胖的老頭兒,眼亮點,那就是“鐵市長”!類似的情況,不管當初使受批評者如何驚恐羞慚,事後都不能不佩服、不敬重鐵市長。現在。他最後經過這裏,如果能想起這傳聞,恐怕也會仰頭朗然一笑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