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下午培尼明迪候爵夫人蘇珊娜的館邸大門,一輛高級地上車通過了。在大理石砌成的玄關下車的,是七十四歲的老練政治家,身居國務尚書之座的立典拉德侯爵克勞士。
立典拉德侯爵讓同行的輔佐官懷茲和司機留在車內,獨自進了館邸。他被帶領到沙龍,受到女主人的歡迎。權門的到訪,是她為之喜悅的事。昔日她獨占最高權力者之寵愛時,各省的尚書、元帥、公爵等,在本名之外還有長長的頭餃的人們,他們的鞋子曾覆滿了地毯的表麵。
對侯爵夫人的歡迎,老國務尚書以禮儀上的恭謹來應對,那是與來訪的目的很貼切的恭謹。他是來把“皇帝的旨意”傳給爵侯夫人的。搬離這座館邸,在市外的,禦賜的莊園中渡過幸福的餘生,就是聖旨的內容。夫人凍結了,在沉默的數十瞬之後,夫人口中吐出顫抖的聲音。
“剛才您所說的,確實是陛下所說的嗎?還是相信了那個沒有根據的謠言而……”
“謠言的內容為何我並不清楚,但陛下的旨意是不可違逆的。請勿多心,伯爵夫人,此後就……”
“不、不……”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激烈地搖著頭。猶如熱病患者般的光澤,浮現在碧藍的雙眼。
“若是陛下的旨意確是如此,妾身又何必有所違逆啊。妾身一天也未有例外地忠實於陛下。但是,為何陛下不親自對妾身說出此事呢?妾身對此感到不甘啊,陛下也太這無情了。說是什麼幸福的餘生,妾身的幸福唯有長伴陛下身側啊……”
立典拉德侯爵在心中聳了聳那老邁的肩膀。即使是這老練而狡猾的宮廷政治家,對這種話題也是能避則避,不願多沾惹的。被皇帝與周圍寵妃之間錯綜的愛恨情緣所纏繞上,這種事可教人敬謝不敏啊。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您的心情我很了解,但陛下乃是統轄一切國事的禦體,忙碌之至,因而無法親自駕臨此地。”
“陛下有那麼忙啊?”
“正是。”
“是啊,想來也是很忙的吧!忙著酒宴?還是獵狐狸?賭博?不,最忙的大概還是忙著到那個女人那邊去吧。請不必拿什麼國事搪塞啊。”
立典拉德侯爵不悅地皺了下白眉。因為侯爵夫人不根據理論但卻以偏見將事實給指責出來。他是不能對這看來已相當憤怒的貴婦人示弱的。
“請鎮靜下來,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從方才以來所聽到的,您的語詞可不時牽涉到捏不敬罪哦。”
回為明白不論以情以理都無法抑製夫人的激動,立典拉德侯爵隻有依仗皇帝的權威了。
“巨等去猜度陛下的心思那是大大有違份際之事,不過從您所說的‘那個女人’也就是格裏華德伯爵夫人的口中,我可沒聽過有任何曾對您毀謗過的言語。想來,該不就是這一點讓陛下為之中意的嗎?”
原是想給予嚴厲訓誡的,但在說完的瞬間,立典拉德候了解自已是做錯了。在老宮廷政治家的眼前,貴婦人的臉急速地變貌。
人類的皮膚、鼻目的造形,不過是覆蓋著情感溶岩的一層薄紙而已,老國務尚書以其漫長的人生經驗應當是熟知此事的。但是,像這次這般強烈而鮮明的變化,在他記憶中倒未曾有過。昔日曾為尋夢而開啟的眼眸,已化為熔入人類各種負麵情感而灼熱的熔礦爐。
“那個女人……”
候爵夫人口中所放出的,是化為聲音的一股猛毒的瘴氣。
“那個女人故意裝模作樣……偷走陛下的心,然後還在對我誇示著說優越!啊啊,那個女人,真想把那個女人得意洋洋的臉撕裂、咬破……”
國務尚書站了起來。雖然他已是死懼了,但他本身也無意去掩飾。他以比年齡要更加年輕許多的動作,繞到安樂椅的背後。以高而厚的椅背為盾不是為了身為廷巨的義務感,而是為了挽救他個人的名謄,要掀動最後的辯舌。
“聽好了,侯爵夫人。要使時光倒流不過是癡人夢想。你最好珍惜過去的回憶和現在的安樂生活。皇帝陛下雖然是寬容的人,但若是仗著這一點而要無視於皇室的權力與宮廷的秩序,在下身居國務尚書之位,是不能袖手旁觀的。請你留意了。”
說著與聽者之間,並無法得到共識。對國務尚書而言,這是在表明宮廷的寬容,但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而言,隻是充滿惡意的威嚇、恫喝而已。昔日,還隻是中堅的宮廷官僚而已的這老人,對獨占皇帝寵愛的美姬,隻能恭敬地低頭,隻要侯爵夫人沒出聲,甚至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啊。而回遊於宮廷與官界之間,長出了閱曆的鱗片,成為帝國政府首席閣僚的他,現在卻自稱為皇帝的代理,擺出道德家的模樣想對她說教。
“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顫動的手指指著門。
“侯爵夫人,那麼,陛下的旨意我可傳達過了。諸事請謹慎而行。”
最後丟下這句話之後,立典拉德侯爵倉惶地以半跑步出了沙龍。從玄關搭上地上車,在車子開動之後才把蓄積的氣吐了出來。
“看來是踩到母老虎的尾巴了啊,閣下。”
擔任國務尚書的政務秘書官名為懷茲的男子輕聲地笑了。這實在可以斥責他無禮了,但對這在三代前才得到帝國騎士稱號的寒門出身的男子,立典拉德侯爵也不知為何很中意他,年老的臉因苦笑而扭曲地回應了。
“到了這把年紀,沒想到會在這種形態下為女人煩惱,再怎麼樣也說不過去啊。要撫平候爵夫人的妒心有什麼好方法嗎?”
“有的。”
馬上得到肯定的答複,老宮廷政治家以半信半疑的眼神對著心腹的部下。毫不在意地,具體的提案從懷茲口中流出。
“讓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結婚就行了吧。”
“你說結婚……?”
若是這老邁的宮廷政治家還會有目瞪口呆的情況的話,那麼雖然隻有一瞬,立典拉德侯爵還真是吃驚得目瞪口呆了。
“正是,若結婚之後有了家庭,對陛下及格裏華德伯爵夫的嫉妒不也就會消退了嗎?”
“但是,曾經獨占陛下寵愛的事實的記憶,對那位高傲的婦人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其他的男人不論身份再怎麼高,結果都不過是臣子而已。我不認為她會答應結婚啊。”
“沒有必要一開始就催促她去談婚事,隻要讓夫人產生那種念頭就可以了,隻要派男人去親近她。就會有結婚的念頭了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那樣妄自尊大的女人……”
“沒什麼,一開始也不用經由彼此同意吧。隻要狀況形成了,然後再補上形式就行了。”
完全不掩蔽男性對女性的精神與肉體的偏見,懷茲明快地說了出口。立典拉德侯爵以更甚於銳利的險惡的眼光投在自已的膝上而沉思著。
想來這是意外的良策。但是,這個方案在尚未被具體化就已結束了生命。坐在地上車的座席的他並不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館邸的沙龍中一陣有著女性肉體形態的暴風正狂亂掃過。而後,音樂盒、座墊、鳥羽、破裂的盤皿及杯子、翻倒的桌子散亂一地,在當中伏在地上的女主人以指甲刮著地毯吼叫著。
在房外,侍女們以驚慌的臉彼此對視著。
翌日十七日的夜晚,雖然沒有打雷和狂風,但帝都奧丁的中心市街被大量的雨水洗刷著。
這一個晚上,在國立劇場舉行鋼琴演奏賽,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愛人之一也要出席。安妮羅傑、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也受了邀請。男爵夫人的愛人獲得第二名,男爵夫人打從內心高興,而四位受招待而來的客人大概是禮貌上地表示高興。尤其是對兩位年輕人而言,鋼琴演奏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在劇場附屬的餐廳聚餐之後,他們分乘二輛地上車踏上了歸途。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搭乘第一輛地上車,第二輛大型車則搭乘著安妮羅傑與她的兩位友人,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與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她們盡所能地開朗的言行,想帶起安妮羅傑的心情,一搭一唱地談天說笑著。但是夏天簡子爵夫人有時會跟不上友人的機智與口才,會沉思一下,或在不對稱的時機發出笑聲。
二輛車子,向新無憂宮的北門前去。對萊因哈特而言,至少在進入宮殿之前,若不陪伴在安妮羅傑的身邊實在令他覺得不安。
“討厭的雨啊。”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以手帕擦著臉說著,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接了話。
“好像在瀑布中奔馳一樣啊。”
安妮羅傑以小小的微笑回應,默然望著透過駕駛前車窗玻璃的菜因哈特。他們車子模糊的後車燈光。抗拒著黑暗與雨水的壓力,主張其小小的存在的橙色燈光,看來似乎象征著萊因哈特對姐姐,以及吉爾菲艾斯對他們姐弟的這兩種心思。
由靜轉為動的過程極為急逐。視界突然閃起白色光芒,五官與肉體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黑暗和雨水,兩層厚厚的窗被閃光與巨響撕裂,有後部的門被轟掉的地上車,轉了幾圈後撞上宮殿的圍牆。之所以沒有產生猛烈衝撞,反倒是因為水的抵抗力形成緩衝所致。不過駕駛座仍受重創,司機哀叫一聲後就不再動彈。
“怎麼了?怎麼了?”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對人和雨水發出理所當然的疑問,但兩者都沒有給她答複。連很有膽識的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也呆然了,在手掌中把手帕攤開又折起。貴婦人們,立刻被從破損的車門中侵入的雨水淋濕了全身。踩過水的腳步聲響起,豪奢的黃金色的頭發劃過安妮羅傑的視界。
“萊因哈特!”
“請退回去,姐姐!不要出車子,”
叫喊過後,萊因哈特把自己的披風蓋在姐姐頭上,讓她壓低姿勢。他和身旁的吉爾菲艾斯手上都拿著手槍,雨水在滴落著。
因為一直在警戒中,所以才得以對應這危急,但“敵人”會訴諸如此直接的手段,實在有些超越了萊因哈特的想象。一定有什麼逼急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掀掉理性與盤算的框架。否則,至少也會偽裝成車禍事故。
萊因哈特不是全能的。前一天,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的舌頭所發出的無形毒矢,給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理性一記致命傷的事,萊因哈特自然無從得知。不論如何,這次歇斯底裏的襲擊,將會為侯爵夫人自己挖出墓穴吧。
但是,那也得先脫出這險境才行。敵人有幾人、在哪裏,他們都不知道。
“對方似乎是用鈾二三/八彈的對戰車來福槍。”
豪雨的水滴在紅發上彈跳著,吉爾菲爾斯說道。若是直擊,安妮羅傑會和地上車一起成為過去的存在吧。若不是雨水使地上車的動向混亂的話,刺客們應當已高唱凱歌了。
雨勢更加大了,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被關在水流的檻欄內。他們略為離開安妮羅傑她們的地上車,背對背地站著。濕透的金發與紅發,幾乎要糾纏在一起了。不久萊因哈特向前方,透過雨水與黑暗在探視時,雨水中竄過了某種氣息。
“萊因哈特大人!”
在吉爾菲艾斯喊叫的同時,萊因哈特翻轉了身子。雨水和戰鬥用小刀的光芒掠過了他的肩膀。大量的水沫飛散,萊因哈特失去重心平衡時,第二擊又來了。不過,吉爾菲艾斯的手刀已打中其手腕,將小刀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