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找尋出口之旅(1 / 3)

宇宙曆七八九年,對楊威利少校來說,是第二年的開始。最初的任務,是處理在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侯機室中死去的老人的問題。請醫師開立死亡證明之後,必須決定是將遺體如何處置才行。如果要埋葬的話,又得決定是利用宇宙葬或是火葬還是土葬,或者是要將遺體冷凍之後送回行星海尼森。老人的遺物大部分是些書藉或資料類的文件,這些又要怎麼處理?由於老人是剛從收容所釋放的人,像這樣的突然死亡,又會扯出種種法律上的問題。獲同盟市民權的坎菲希拉,在這裏沒有任何親人或朋友。帝國那邊是否還有家人呢?越考慮下去,必須處理的課題也不斷增殖下去,楊覺得有點頭痛,“要命要命”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其實這也不是白魔術的咒語,念來念去,也不會使事態好轉。

“事情變得相當難以想象了呢。不,隻是一個老人因急病而死,也不是說這有多難以想象或是有多稀奇,隻不過……”

派特裏契夫上尉的感想,也稍微有欠精彩。楊點點頭,這與其說是代表同意或是有同感,還不如說隻不過是機械式的反應還更來得適切。坎菲希拉上校帶著多少秘密,多少情報離開世間。在行星耶柯尼亞的俘虜收容所渡過四十年後獲得釋放,成為自由的市民之後,老後的生活也獲得了保障,這麼一來,他新到手的這些時間要怎麼利用呢?楊認為,他大概也沒有寫作的念頭。但是如果是如此的話,他又為什麼把收容所時代簡直都快讀爛的資料,全部裝箱出來呢?也不認為他對在收容所渡過的歲月會有多麼懷念就是了。

坎菲希拉上校死後進行檢查的中年女醫生,聽到楊的名字也隻是善意的點點頭,沒說什麼不必要的話。

“死因是心肌梗塞,我想應該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了。”

接下去又說冠狀動脈怎樣怎樣,楊根本就聽不太懂。隻不過聽這位女醫生說,這是自然死,而且一點痛苦也沒有,楊才算安心了。當被問及是否是死者的親人時,回答是“否”,但要說明彼此之間的關係的話,又令楊很難解釋。於是派特裏契夫上尉代替他說明。

“那位老人是從帝國來的亡命者。對軍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們是奉上級的命令陪伴他同行到行星海尼森去。因此,關於埋葬的問題,也不是我們可以擅自決定的。麻煩各位的地方,還請多多諒解。”

能將事情四舍五入無過與不及的加以說明,是派特裏契夫的貴重才能。再加上用軍事機密的存在當擋箭牌,但卻又不是用高壓的態度,而是悠然的,到最後自然的引導出對方善意的協助,這又是更加寶貴的氣質。接受了派特裏契夫的說明的女醫生,輕輕睜大眼睛點點頭,緊急安排將坎菲希拉上校的遺體,收容在宇宙港的遺體保管室。像這類的場所,因事故或急病而死的死者,身份不明的遺體似乎數量還不算少。

結果,楊和派特裏契夫被禁足在行星馬斯吉特整整一星期。由於在這段期間,沒有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國防委員會或統合作戰本部都因為新年假期沒人上班。對楊來說,必須有正式指示才能做進一步的處理,但下正式指示的人不在也實在無計可施。試著打超光速通信電話到亞列克斯·卡介倫的私宅,好不容易接通後,隻聽到電話答錄機的留言:“這是不幸的電話答錄機。聽到這段留言的人,必須馬上分別打電話到我家去。實行的人會更加的不幸。那麼失陪了……”

楊對這位學長的幽默感的評價,不如對他事務處理的才能那麼高,因此心中不住的猜疑,這段留言是否專為對付自己而設的。大概卡介倫和那位叫奧爾丹絲的情人在一起,愉快的享受新年假期吧。這麼一想象,再看著自己,不由得覺得太不公平了。楊現在沒有情人,居無定所,職位又浮在半空中,現在又被困在邊境附近的星球上,守著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的遺體。更倒黴的是,旅館全部客滿,隻好被安置在附近的土木作業員用的宿舍中。這還是派特裏契夫和宇宙港事務局交涉的結果。

“我是艾爾·法西爾的英雄!”

這麼宣稱的話,說不定就會像變魔術一樣突然冒出豪華的客房也說不定,但楊就是不習慣,也不喜歡這麼做。身為軍人,甚至也不是位軍官,楊已經有幾分特權了。但他卻不想進一步擁有更多的。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原本說來,這種豪華的環境還不如隨隨便便的氣氛更來得適合楊的個性。類似那種“與其寒酸還不如幹脆破破爛爛的算了”的這一型。

坎菲希拉老人的遺體已經找到地方安置了,但老人的遺物卻找不到地方放,隻有暫時和楊他們過著同居的生活。或者正確的說,應該是楊和派特裏契夫寄居在諸位遺物先生們的角落中。真想幹脆把它全都扔了算了,這是派特裏契夫常識性的見解,但結果變成這樣,到現在這個時點就非得好好保存下來不可了。因為不能隨意把它處理掉。

一月一日的現在,自己所置身的狀況,對這一年的全體人類來說到底是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楊放棄做任何預測的意圖。連自己本身的未來都無法把握,就更別提全人類了。

無所事事隻會吃白飯的確是楊的理想,但是像這種狀況實在不太令人有悠哉或輕鬆的心情。由於四周全是故人的遺物,也沒其它的事好做了,所以楊就把坎菲希拉的箱子打開一個看看。裏麵裝著的全是厚厚的筆記類的紙張。四十年的歲月之塵在書頁間飛散著,點綴著現實的時間帶。楊的視線被好幾個帝國公用語的名詞抓住了。“軍務省”、“元帥”、“會戰”、“調查”、“戰死”、“謀殺”、“稽查”……楊把塵埃吸進喉嚨引起輕微咳嗽。也就是說坎菲希拉老人的遺物,深入過去發生的數個事件的表麵到達最深處。

楊現在就像是在沙漠挖掘地下水脈似的,雖然明明知道是人家的水井,但楊還是下手挖掘,這不是因為想盜取他人的水,而是覺得井被砂子埋住了相當可惜而已。原本說來,珍異閑暇,欠缺積極去做些什麼的想法和稟賦的楊,隻要關係到挖掘過去的曆史這一點,這個黑發的青年就會有例外的行動。

到一月四日,總算和亞列克斯·卡介倫聯絡上了。隻聯絡過一次,就可以看出事情的進展非常有效率。卡介倫安排將坎菲希拉的遺體埋葬在行星馬斯吉斯的公共墓地,遺物則由楊管理,帶回行星海尼森。其中一部分經由費沙送回給帝國本土的遺族。資料中認為有公開價值的文件,將送給軍方公文圖書館加以收藏。這就是目前的決定。

在接受軍方學校入學考試之前,楊處理父親的葬禮是在六年前。對楊來說,籌備葬禮的經驗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是第二次了。坎菲希拉就這樣,成為他僅一度踏過的星球的塵土,但又如果說要把遺體送回海尼森埋葬的話,聽起來更加奇怪。甚至拋棄回歸母國的意念的他,生前是個漂泊者,死後長眠於偶然旅經的土地之下,對他來說也許更合適。

“那位老爺爺,大概也沒有想到會被埋在這種地方,由我們這些人來為他舉行葬禮吧。”

派特裏契夫經常能將楊的心情,化為明晰的言語。

距離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二十公裏外的公共墓地,被深埋在樹林和寂靜之中。移往者的花費一百年以上的時間實施綠化,才能培育出現在看到的常綠樹的群落。登上高處,能遠眺純白閃耀的宇宙港設施群,這是對於那些埋葬在原本不該埋葬的土地的死者們,表達這個星球的人們的好意。隨著出發的太空船,他們的靈魂可以隨之回到星界的涯的故鄉去。

楊保管的坎菲希拉上校的遺物中,手表啦、常用的筆這類的東西,都和所有者一起放入棺材中。帝國本土那邊,如果坎菲希拉的遺族還健在的話,也得把遺物送回去才行。坎菲希拉墓碑上的墓誌銘,也非得由楊來動腦筋不可,但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必要多寫官樣文章。隻有坎菲希拉的生年和歿年,然後簡單的一句“終其一生曾救過數人的生命”,這樣就足夠了。知道是楊為他撰寫墓誌銘的話,故人說不定會在棺材中大笑得前俯後仰也說不定呢。唯一確定的事,由於墓誌銘不是用同盟公用語,而是用帝國公用語雕刻的,所以必須多花上一百五十元的費用,隻有這一件而已。

一月二十八日,楊威利少校和派特裏契夫上尉抵達海尼森了。原本是不需要花這麼長時間的旅程,但由於直航班機空位難求,航路狀況惡化的話,又常常取消班機,一個一個的小問題連鎖起來,強迫楊多花了許多時間。

從海尼森的軍用宇宙港直接前往統合作戰本部,做了歸還報告之後,接受了待命的指示。在不到一個月的匆忙行程中,一直和楊同行的派特裏契夫和楊握手道別。為了和兩年不見的家人團聚,派特裏契夫匆忙離去,隻留下一句:“能再有機會一同共事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

而楊這邊,大概得暫時住便宜旅館,直到官舍分配下來為止。兩手提著行李,肩上扛著袋子,才剛走出建築物之外,還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叫著他的名字走過來。

“歡迎回來,學長。”

“怎麼,來接我的嗎?”

“很遺憾是個男人是吧,卡介倫學長要我來的。”

達斯提·亞典波羅微笑著伸手把學長手中的行李箱接過來。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學長亞列斯斯·卡介倫為了慰勞楊,特地設宴款待。而且地點不是在餐廳,是在卡介倫的官舍,享受他未婚妻的拿手好菜。

“卡介倫學長的未婚妻好像是上司的千金的樣子。”

這個情報,並不完全正確。奧爾丹絲·米魯伯爾這位女性的父親,還是同盟軍軍官時,的確有過一個時期曾經擔任過卡介倫的上司,但在還未飛黃騰達之前就退役了,目前於退伍軍人協會中協助事務方麵工作。所以卡介倫也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才親近上司的女兒。楊非常明白他不是會鑽這種路子的人。

無人計程車走了大約十五分鍾,亞列克斯·卡介倫的新官舍是圍繞在草地和樹木之中的獨院洋房。這是由於婚期已近,所以從公寓式的官舍中搬出來。把客人接進門,卡介倫介紹他的未婚妻。

“這位是奧爾丹絲·米魯伯爾小姐……很快就要變成卡介倫夫人了。”

如果知道卡介倫身為公務員的現實處理能力的話,就會覺得他在私生活方麵,似乎沒有那麼能幹。把未婚妻介紹給學弟們的語調,想隱瞞住羞澀似乎就已經是拚了老命了。已準備好晚餐的奧爾丹絲·米魯伯爾,就穿著有打噴嚏的小狗圖案的圍裙,大方的和客人打招呼。

“亞列克斯有很多地方受兩位的照顧,非常感謝。結婚之後也請常常過來玩。”

奧爾丹絲小姐、未來的卡介倫夫人,今年的芳齡是二十三歲。茶色的頭發和眼睛,臉色紅潤,可用健康美人這種詞句來形容的女性。楊也好,亞典波羅也好很自然的都對她抱有相當的好感。這時從餐廳又正好傳來佳肴的芳香,通過他們的食欲中樞,更加提高了這個好感的程度。

“奧爾絲丹對烹飪還算拿手。”

亞列克斯·卡介倫的形容,簡直是過分含蓄了。楊也好、亞典波羅也好,根本連美食家的邊都沾不上。在軍官學校或軍隊生活過之後,舌頭也好胃也好,都被固定在和洗練相反方向的位置。隻要能填飽肚子,隻要能補給營養,腦子裏隻有這種貧乏的思想。但是,未來的卡介倫夫人端出來的菜,簡直就是理想中的晚餐的具體化。亞典波羅一口氣吃掉三碗雉雞肉的燉菜,當他被問道:“很喜歡吃燉菜嗎?”他回答:“從今天開始喜歡的。”似乎為了吃的,不管是怎樣的奉承都是再所不惜。不過在這個場合,似乎不是不由衷之言。楊隻再添了一碗而已,這是因為被亞典波羅搶完了的緣故,在吃的這方麵學弟要禮讓學長的規矩似乎並不管用。卡介倫隻吃了一碗,這是由於常常吃所以比較不那麼和他們計較。

飯後,為卡介倫和亞典波羅端來了咖啡,楊的則是紅茶。對未來的卡介倫夫人的細心,楊為之非常感動。

話鋒一轉開始敘述這次的經曆。坎菲希拉老人的死,和其中包含的幾個曆史上的事件。

“我看我回避一下好了。”

亞典波羅才正要站起來,卡介倫輕輕揮揮手製止他。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在意。那麼,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具體的事實?”

楊沒有立刻回答。根本也沒有時間擺架子,為了更有條理的加以說明,必須好好把情報和知識重新整理一遍。他首先必須言明他本身的知識,和已成為故人的克裏斯多弗·馮·坎菲希拉所遺留的資料,有許多不足的部分。就是坎菲希拉也未曾確實掌握住吉克麥斯達或米夏爾先在銀河帝國內部建立間諜網的事實。

“這是為了主義的緣故是吧。他們對民主共和政治產生共感,為了這個,背叛自己所屬的國家是吧。”

“在吉克麥斯達這個人的場合,似乎是如此。”

相當難以正確的表達出來。楊並不認為政治上的信念犯的罪要比金錢犯罪來得高級。不管怎麼說,非得依照順序加以說明才行。

這最初的根源,也許是起自於馬丁·奧德·馮·吉克麥斯達這位人物,出生於內務省社會秩序維持局的官僚之家而開始的。由於是男爵家的分家,因此也接受了帝國騎士的封號。如果是名符其實的大貴族之家的話,就比較所無所謂,但是對於攀在貴族社會的末端者來說,要維持貴族的矜持,非得付出種種的努力才行。吉克麥斯達的父親,在內務省社會秩序維持局任職,藉著致力於彈壓那些“隻會引導些無聊事的平民”的民主共和思想家們,找到了自己身為帝國貴族的存在意義。他對職務的盡忠職守,不論是思想犯的檢舉數也好,經由拷問而獲得的自白數也好,經常都是遠超過他的同事們之上。就算是他的同事們,也對他的那種執念和毫不寬容敬而遠之,經常在私下議論著“其實也用不著做到那種程度嘛”。

從思想犯那沒收的證據共和主義的著作,他甚至還帶回家去,“為了了解敵人”而熱心的加以研究。這種熱心,正是他人所避諱不及的,總而言之,在吉克麥斯達家中收藏著許多的禁書。而非常諷刺的,自然而然,吉克麥斯達的兒子,也就有接近這些禁書的機會。他會被“危險的思想汙染”的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對陰氣沉沉又有偏執狂的家庭暴君的父親的反感所導致的。當然,也是由於他能看出社會的矛盾現象的緣故。

就這樣吉克麥斯達青年決心致力於改變銀河帝國這種不公正的社會。但是,在高登巴姆王朝的專製之下,在銀河帝國中,雖然有門閥貴族們之間的派閥糾紛及權力鬥爭,但不可能公然提出這種差距極大的政治思想。如此實際實行的人,就會像身為皇帝的曼夫瑞亡命帝一樣失去生命。吉克麥斯達非得小心謹慎行事才行。

吉克麥斯達身為戰鬥指揮官來說非常平凡,但卻擁有極為傑出的組織才能。他就像年老的蜘蛛似的,巧妙而慎重的,在銀河帝國的國家機構深處張開強韌的細絲。從二十歲自軍官學校畢業以來,沒有間斷,積極從事於這項工作。父親年老之後,更加的偏激,但他對思想犯彈壓的辣腕卻日趨低下,這是由於做兒子的默默的將土推回去父親掘出的洞穴中的緣故。比較具象征性的事,是在帝國曆四零八年父親去世,不久之後吉克麥斯達獲得一位叫克裏斯多弗·馮·米夏爾先的同誌。身為男爵家當家的他,也是由於財產問題和親族發生糾紛,而導致對貴族社會產生不信任感。

米夏爾先在個人方麵,並不像吉克麥斯達那樣有確固的意誌和信念。甚至可說,他隻是對於能夠在秘密構築及營運的組織內部穩固他的地位,並能發揮他的能力和權勢,感到高興而已。這種稱它為藝術家的喜悅也許有些語病,但這種熱情和手段的細致卻是不容置疑的。吉克麥斯達著手建立,由米夏爾先加以完成。這個在銀河帝國的曆史上,最優秀,也是最危險的反國家間諜網,在這個時代,憲兵總部及社會秩序維持局的活動,並不比其它任何時代來得低下,由此可以看得出吉克麥斯達和米夏爾先的地下活動是多麼的巧妙了。

終於,吉克麥斯達開始考慮向自由行星同盟亡命了。這是由於對“自由之國”的憧憬,並且把構築好的間諜網交給米夏爾先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再加上最重要的是,由於避暑地旅館的火災使他失去了妻子的女兒,對於母國他已經沒有任何留念了。

帝國曆四一九年,宇宙曆七二八年,當時四十六歲的吉克麥斯達相隔五年,再度調派到前線去了。這是他本身的希望,目的是向敵國亡命,以帝國軍的角度來看,是向叛亂軍的投降。親自駕駛著穿梭機的吉克麥斯達,甩脫了察覺他的企圖而進行追擊的友軍,在二十天的孤獨、絕望的逃脫行程的最後,終於到達同盟軍的哨戒網。

亡命之後的吉克麥斯達提督,當然是一本自己的信念協助同盟政府。他深信同盟政府正是自由和平等的政治理想的具體實現者。這種真摯、這種誠心,對當時的同盟政府來說值得大大的加以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