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到哪裏去喝一杯如何?”
“這主意不壞。”
看看手表,也並不是說沒注意到軍官學校宿舍的關門時間,但馬上就把這種心情拋到一邊去了。如果現在的身份不是有門限的約束的話,就不能享受打破門限的樂趣。這一點,亞典波羅非常的明白。這應該說全是受到學長們的薰陶。
楊和亞典波羅選擇的酒吧是位於包威爾街的一角。再過去兩條街的阿爾先德街,有很多以軍官學校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店,價錢比較全家而且氣氛也比較自在,但因為亞典波羅是不守門限的現行犯,唯恐被發現。再加上楊又很奇妙的變成名人,不想被人說是“利用和著名學長之間的交友關係藐視校規”,所以不得不小心一點,實在很麻煩。
店名叫“黑貓亭”。楊選擇酒吧有幾個標準。一是酒客都是各自隨自己的意悠閑的喝酒。二是店主和熟客之間非常熟絡,但對於新的客人也不會態度無禮。味道、價格和服務態度在常識範圍內就可以了。“黑貓亭”在任何方麵似乎都夠得上標準。
點好了很普通品牌的威士忌,大盤的起司、香腸和鹽味的小餅幹綜合的下酒點心之後,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雜談心及回顧以前的往事。
“怎樣,軍官學校的氣氛有沒有改變?”
“不過才一年或兩年而已,怎麼可能變得那麼快嘛。學生也好老師也好,看得順眼的和看不順眼的家夥還是一半一半。”
喝了一口威士忌的亞典波羅,忽然打響手指:“對了對了,那個羅嗦、難纏、壞心眼的德森教官終於要調走了。”
“哦,這對你來說,不是可喜可賀的事嗎?”
“一點也不可喜可賀!他的調任和我畢業是同時啊。要是我被分發到的單位是在德森那家夥的屬下的話,我的軍人生活可會有個黑暗的出發點啊。”
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亞典波羅把琥珀色的小瀑布倒進口中。可以說是相當幸運,楊沒有上過德森教官的課,也沒有接受他口試的經驗,因此對於亞典波羅對德森的批評是否正確,沒有足夠的材料讓他做判斷。隻不過到目前為止,亞典波羅和楊對人的判斷,並不是有著很大的差距,再加上楊從亞典波羅之外的其它朋友口中,也聽過不少德森教官的壞話。似乎是個不認識他比較好的人物。
“不過可以換個角度想想看,如果和終點是黑暗的相比,這樣反過來的話不是好多了嗎。”
楊的話,對這時候的學弟,似乎不太有說服力。
“要說這話也是沒錯,像德森這樣的家夥再繼續高升的話,這可是同盟軍的不幸呢。他就算在敵人快來襲的時候,也隻還在計算士兵的飲食的卡路裏是否正確,隻會注意小數點以下的問題。要在這種家夥手下做職,光是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了。”
“你隻要想辦法升得比他高,然後趾高氣昂的支使他不就好了。從現在就開始擔心,隻會累死自己,何必呢。”
楊從不自認自己是良好的軍官學校學生。由於沒有被教官或高年級虐待的記憶,因此對他們的評價不免有些放鬆。其中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西德尼·席特列校長的在任時代,在軍官學校的漫長曆史中,絕對可以進入最佳時代的前五名之內。過去有像是校長和教官間的嚴重對立,學生對過分苛酷的教官發起放逐運動,這又導致校方的大量處分,高年級生和低年級生之間發生大亂鬥,甚至還出了人命的情形。這證明了席特列提督不僅是位能力卓越的前線軍人,身為教育者、組織營運者或是人事管理者同樣都有著很優秀的才幹。比起完美無缺的秀才,反而更重視特殊的個性。如果沒有這位名校長在的話,教官們大概隻會覺得楊僅僅是個單調無色彩的劣等生而已。
楊表麵上看來是非常溫順的學生,但以實際內在來說,絕對是軍官學校曆史上,最為不遜的學生之一。他為了能夠免費學習曆史,才投教進軍官學校的。因為他通過入學考試,說不定令立誌想成為軍人的落榜了也說不定。假如是如此的話,命運在兩年後,壞心眼的向楊討回借款。
人生希望被粉碎了的楊威利青年,默默站立在剛剛被關閉的戰史研究科圖書館之前。他並不是那種會領導集團貫徹某種要求的典型,但到了這種時候倒是發揮出過去從未表現出來的行動力,發起呼呈當局撤回廢止戰史研究科的決定的運動。戰史研究科中響應他的呼籲的,隻有約翰·羅伯爾·拉普而已,其他的學生,因為能轉到戰略研究科或經營研究科去,高興都來不及了。
還有一位校外的協助者,潔西卡·愛德華。她在組織力、指導力以及說服力方麵,是個比楊更優秀的人才。她對於那些不對自己所屬的研究科引以為榮的學生們,認真的覺得生氣,她激勵孤立無援的楊他們,站在校門口發起簽名運動,投書給國防委員會以及立體電視台,呼籲其它學生的幫助。大概比楊自己本身去做要更來得有影響力。
雖說是如此,但到後來,他們的行動隻能稱之為“善戰”而已。戰敗的最大原因,是他們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對抗叫做“預算刪減”的強敵。由於戰爭而獲巨大利益的軍需企業,連捐一塊錢讓戰史研究科繼續存在都不願意。對他們來說,與其讓戰史研究科維持下去,還不如增設軍事技術工科學校還比較能增加訂單,更有錢可賺。楊和拉普對於敗北已經覺悟,為了讓損害不至於擴大而痛心的撤退。不能再增加潔西卡·愛德華的麻煩,而且如果鬧到最後必須要席特列校長負起責任引咎辭職的話,可就是最糟的結局了。
結果沒人被停學也沒人被勒令退學,是因為席特列校長對學生的造反相當寬大。
“有必須守護的主體存在的話,人就會挺身而戰。讓我見識了很好的例子呢。”
隻是這麼說,對參加者幾乎完全不加追究責任。隻有主謀者的楊和拉普被處罰,這個處罰的內容是要他們花半年的時間,把戰史研究科圖書館的藏書做出一份清單來。多虧了這個“處罰”,楊和拉普可以自由進出閉鎖後的圖書館,藏書分散後,也能確認是被收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實在可以說是非常精巧的處置,所以楊在此後,在席特列校長麵前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這件事,達斯提·亞典波羅沒幫上學長什麼忙。這是當然的事,因為他進入軍官學校是在楊不情不願,不得已轉科後的事。如果那時他也被卷進這個事件的話,一定會積極的展開活動,把騷動擴大到和他的努力成正比的程度。
失意的三年級生和精力充沛的一年級生,是在宇宙曆七八五年十月認識的。楊輪值擔任衛兵,深夜在宿舍附近巡邏。像這種古代的巡邏法,說有實用性還不如說隻是一種習慣。才繼續維持下去。然後楊就這麼湊巧的,發現正在翻牆侵入宿舍的新生,楊隻是苦笑著就這麼放過他。第二天受到這名叫達斯提·亞典波羅的新生的至深感謝。因為這一年的新生生活指導主任,就是那位德森教官。
像這種事被這麼千恩萬謝,楊自己也覺得似乎不太應該,但就這一件事,明白彼此的精神波長非常配合,友誼的交流當然也就越來越深厚。學校放假的時候,也曾經到亞典波羅的家做客。
達斯提·亞典波羅的父親,是位取材能力和問題意識都非常卓越的記者。不過從二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換了六個工作,除了三年服兵役的期間之外,差不多是每三年換一次工作地點。原因每次都是和上司發生衝突,但辭職之後馬上就能找到新工作,充分證明他的卓越才能。勸達斯提·亞典波羅報考軍官學校的就是這位父親。被如此勸說兒子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這個父親經常說軍隊的壞話。
“兒子啊,你先好好聽我說,這是有著很深的緣故和重大的理由。”
父親鄭重的開始解釋。他,帕多利克·亞典波羅在青年時代,轟轟烈烈的陷入熱戀之中,對象是守舊的職業軍人的女兒。帕多利克和這位主張女兒隻能嫁給軍人的父親,演出一百次以上的口角和三次的全武行之後,終於獲得了終身的伴侶。但是新娘的父親,在答應他們結婚的同時,附帶了一個條件。年輕夫妻之間要是生下男孩的話,一定要這孩子當軍人。帕多利克後來有了三個孩子,但三個都是女孩。失望到了極點的祖父,就在快退役前,和帝國軍交戰時戰死了。在十個月後,第四個孩子誕生了,這是第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以祖父的名字達斯提命名。然後十六年後,亞典波羅父子為了升學問題,交換著溫馨的對話。
“如果你祖父還活著的話,還可以和他大吵特吵。但現在對手已經去世了就沒辦法可想。為了告尉祖父在天之靈,去當軍人吧!達斯提。”
“等一下。換句話說,打從一開始,老爸就打算犧牲將要出生的孩子,來追求自己的幸福是嗎!”
“可以用這種說法嗎……”
“其它還會有什麼說法!這算什麼父親嘛。我絕對不當什麼軍人。”
“說這種話的話,小心祖父變成厲鬼出來找你。”
“就算變成厲鬼的話,發找的也隻是老爸。要詛咒我或埋怨我根本就是找錯人了。”
兒子這麼堅決的一說,父親就像是要把肺的內部變成真空狀態似的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我說啊,達斯提,留下夢想和不甘心去世的老人。你一點也不覺得可憐嗎?”
“這樣的話老爸去當軍人不就好了,幹我什麼事!”
由於達斯提少年說得更不留情,於是父親決定改變作戰方式。
“你聽著,達斯提,你這樣固執已見不肯當軍人的話,會令死去的祖父和活著的父親不幸的。但是,如果你去當軍人的話,隻有你一個人不幸,在你周圍的人都會很幸福。兩者相比益多於損,這不是很好嗎?這種道理,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要是明白還得了!”
“達斯提,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無情的人了?爸爸好傷心啊。”
“中年男人不要哭哭啼啼的!難看死了。”
父子的對話,表麵看來非常具有喜劇性,但對達斯提少年來說,也很難將父親對祖父懷抱著的精神上的負擔置之不理。而且就算他不當軍人,遲早也必須去服兵役。他自己是希望當記者,但如果這麼公然宣稱的話,又實在咽不下對父親的怒氣。最後他隻有妥協,也報考參加軍官學校的入學考試。和學長楊威利不同,他以可說是相當優秀的成績被錄取了,之後,他第一誌願大學反而落榜,達斯提少年的命運就這麼被注定了。
在入學的當天,帕多利克給了兒子一樣東西,那是他在結婚的時候新娘的父親給他的,一把生鏽的古銅色鑰匙。好像是非常靈驗的幸運符,達斯提的祖父,曾經被這把鑰匙救了好幾次。像是把它放進口袋,正好擋住子彈什麼的,由於在上麵看不到彈痕,所以達斯提並不相信這種說法,但這代表父親的心意,所以也就鄭重的收下。隻不過,不久就感到相當憤慨。因為他發現父親用這把鑰匙,熱心的祈求兒子考不上他誌願的大學……
“……不管怎麼說,實在是很過份的老爸。每次回家就一定和他大吵一場。比那些還沒見過麵的帝國軍,還要可恨得多了。”
“不過,正如令尊所說的,對手活著才有架可吵。像我就隻能對著墓碑抱怨了。”
也不是非常具獨創性的發言,不過能打動學弟也就夠了。達斯提·亞典波羅率直地向楊致歉。
“對不起,學長,說了些欠考慮的話。看來我說話不太經大腦的樣子。”
“不,不必在意,其實也沒有要你道歉的意思。”
楊很羨慕亞典波羅父子間的關係。達斯提之所以會想當記者,也是因為敬愛父親的生活態度的關係。
適量的小酌一番,他們結束了在“黑貓亭”的小小酒宴。因為如果讓達斯提·亞典波羅在翻過軍官學校宿舍的高牆時,失去平衡感的話可就不妙了。
“偵察先生,你好嗎?我很好,所以反而帶給其它人很多麻煩……”
以這種台詞為開場白的信,是在一月三十日收到,亞爾夫烈特·羅察士的孫女寄給楊的。楊正打算將成為坎菲希拉的遺物的小山堆似的書籍,略為分類送去公文圖書館。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一旦開始瀏覽數秒,就一定停不下來,所以不幹脆連翻也不翻。拿著剛收到的信,楊就原地坐在官舍的地板上開始看。信中記述著他早已預想到的某些程度的內容。
羅察士提督的死,是半意識下的自殺。當羅察士大量吞下過期的安眠藥的時候,大概是覺得死掉也好,沒死成也好。羅察士把遺書留給孫女,並不希望它被公開,但是假使令楊招致司法局的懷疑的話,這封遺書就可以證明楊的清白。
“在好幾年前祖父就很想死了。常常和我說,回憶要比現實來得愉快得多,已經是老殘之身了,沒有再必要苟延殘喘下去。所以不是因為偵察先生來聽祖父的話的緣故,請不必在意。也許會覺得這話說得有點矛盾,但我隻希望讓偵察先生了解而已……”
的確就算他在意也沒用,隻不過,似乎也無法否定,對客人敘述過去發生的事這件事本身,是否就是使羅察士產生這個從現在出發前往過去之旅的念頭的原因。
蜜莉亞姆·羅察士主張“祖父的武勳被偷走了”。楊認為這是以特殊論包裝的一般論。所謂的赫赫武勳的名將,常常都是指揮官將士兵們的武勳強奪過來。或者該說是人類建立的組織,通常通常有這種傾向也說不定,而在軍隊中這種傾向又特別顯著。至少指揮官自己應該有這種自覺才對。
在想到羅察士的死,也許是自己的影響時,很不可思議的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如果他覺得有實際以上的責任的話,就等於侮辱了羅察士本身的意誌一樣。因為就算是和楊麵對麵的當時,羅察士所麵對並不是現在而是過去。就因為知道楊能感覺到這一點,才能夠預測蜜莉亞姆的來信的內容。當然楊也沒有將事實公開的意思。蜜莉亞姆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對蜜莉亞姆隻讓他知道真相的好意,楊懷著謝意,將它收藏在心底的抽屜中,牢牢的鎖起來。
二月六日,楊威利少校接到命令,前往統合作戰本部的人事課報到。國防委員會人事部的權威雖然很大,但大致說來,也隻是站在督促前往前線執行勤務的立場而已。
麵對著不是很像樣但挺直脊梁姿勢端正前來報到的楊,快要退休的人事課長奇茲中將宣布:“轉達楊威利少校的配屬命令。決定於今年三月一日起,調派前往第八艦隊司令部作戰課服務。希望貴官能以最大的心力貫注於自己的職務上。”
一邊回禮,楊一麵在心想,看來休假已經結束了。雖然說是休假卻也是充滿波濤的多事的半年,以沒上戰場這點看來,的確可以算是休假沒錯。在這休假的期間,結識了幾位知已,也失去了其中的一部份。這些記憶在腦中一一通過,楊立正敬禮。
“遵命。”
二月二十五日,是亞列克斯·卡介倫舉行結婚典禮的日子。
在典禮會場中,楊看到許多直接或間接認得的軍方高級官員。由於卡介倫中校是將來被看好的少壯派充滿銳氣的英才。也聽到不少對於結婚的對象不是高官的女兒而感到可惜的議論,不過像這種重視裙帶關係之輩,就隨他們去可惜好了。楊覺得可惜的是被派屬到第八艦隊這種前線勤務,會有一段時間吃不到卡介倫夫人的拿手好菜,這種徹頭徹尾屬於私人性質的事。
“接下來該是楊學長了,到時候一定要通知我。”
比楊更適合穿禮服的亞典波羅在楊耳邊低聲說道。就在楊正在想用什麼話回敬過去時,新朗的卡介倫用一種官僚的表情走過來。
“坎菲希拉老人遺留的資料被指定為B級重要事項,換句話說在今後二十五年之間禁止公布。”
看到不停用手玩弄衣襟的楊,卡介倫小聲的問道:“這樣直的好嗎?如果用你的名義發表的話,大概就不會被視為重要事項了。”
“那些是坎菲希拉上校調查出來的事,我隻是把它綜合整理出來而已。過了二十五年之後,出現更有才能的人,也許能它變成定論也說不定。”
到那個時候帝國和同盟都消滅了,更多的曆史資料會被公開也說不定。這種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楊當然不會說出口。看著快步走向新娘的卡介倫的背影,楊的手放開領帶,開始想從三月開始的新職務會帶來什麼樣的事呢?
楊威利三十三年的人生,十三年的軍旅生涯,從少尉到元帥,經過每一個階級。其中,最短的在職期間是上尉的六小時,最長的是少校任期的三年又十個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