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他也慢慢覺得自己過分了。畢竟到國外和待在一個城市不一樣,說走就走沒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實在不應該。
“要去多久?”
“差不多畢業的時候回來。”
母親更加吃驚,“這麼長?”
她總算知道小冉的女朋友為什麼逼著他回家來了。現在不把結解開,以後回來肯定加倍艱難。不不,現在這個不是主要問題。雖說小冉從小就經常跟著他們往國外跑,但要舉目無親的地方一待就是兩三年,吃什麼苦受什麼罪都隻有自己知道,做母親的總免不了擔心,而且他們的關係才剛剛有所好轉,她都恨不得直接拿根繩把兒子拴在身邊好好照看,竟然就聽到這麼樁消息。這不是折騰她嗎?
就知道會是這樣。
看著泫然欲泣的母親,尚冉心中一陣哀歎,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安慰她:“媽,這麼點時間一晃就會過去的,一眨眼我就會回來。而且我們有很多聯絡的方法,又不是一去就沒音信了,您別擔心。”
母親撫了撫他日漸成熟的臉龐,說道:“先讓我靜一靜,好好想想。你跟你爸去說幾句吧,他嘴裏不說,其實還是很惦記你的。”
“哦。”尚冉很聽話地走向書房,與其在這裏看著母親哭束手無策,還不如鼓起勇氣去麵對父親的冷臉。
“他應該在樓上,你直接進去好了。”
尚冉順著書房的木扶梯來到房頂。印象中的頂樓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平台,現在被弄成個小花園,種著父母親喜歡的花花草草,他回來了這麼多次,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真夠遲鈍的。
開了門就見父親站在高高的不鏽鋼梯子上擺弄瓜藤,看得他好不心驚。
父親並沒有發現他的到來,尚冉不敢直接喊過去怕驚嚇到他,隻能慢慢走過去,到梯子旁咳嗽一聲。
父親低頭看到他,不理,繼續幹手裏的活,汗水涔涔而下。
尚冉急了,又輕輕敲敲梯子。
“幹嗎?”父親粗聲粗氣地問。
“下來一下好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父親嗤了一聲,還是慢慢下了一階。尚冉手伸到半空扶著他,直到看他完全站到平地上才鬆了口氣。然後就是一通怒吼:“你爬那麼高幹什麼?一把年紀了身體還要不要?別仗著現在沒病沒痛的就不當回事,要是稍微一個不小心出了點什麼岔子,媽一個女人家根本就扛不動你,癱在這裏看你怎麼辦?”由於太緊張太氣憤了,尚冉張口就開始責備,等接收到父親越來越錯愕的目光而住口時,已經講了一大串。
天哪,我在幹什麼啊?他在心裏哀號,神色也由原來的義憤填膺變為僵硬,像是逃命一樣地轉身爬上扶梯,在上麵站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問:“你剛剛要幹什麼?我來好了。”
父親顯然比他更驚愕,那條精通多國語言的舌頭足足花了多一倍的時間才找回說話的能力:“咳,我想把瓜藤牽到水管上去,這樣它就可以往裏頭蔓延。”
尚冉一把拽過向外生長的瓜藤,按他的意思一點點纏在水管上。
“喂,你手勁不要那麼重,會把藤弄壞的。”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那麼點事嗎?煩不煩?
“知道什麼啊,你看你都把它扯成什麼樣了!”父親憤慨。他盼了那麼久才盼到西瓜藤有點活過來的樣子,可不能被他粗手粗腳一搞搞死了。
“你你你,幹什麼?”尚冉見鬼一樣看到父親從梯子的另一邊爬上來。
“我自己來,你根本就不會!”父親拂開他的手,拉著瓜藤在水管上輕輕繞了兩圈。
尚冉看著這雙蒼老的手,想起小時候被它牽著走過的悠長歲月,一時間竟有想哭的衝動。
父親完成工作,身手還算敏捷地爬了下去,拍拍手上的灰塵,不屑地說:“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會做!”
“你告訴我我就會了啊,你又爬上來幹什麼?”真是破壞氣氛的老家夥,“這種事以後我來做就好了,你不要——”
父親臉一沉,打斷話頭:“什麼以後?兩年以後還是三年以後?”
尚冉想起自己的行程,又是一臉愧疚:“我……”
“你什麼你?還不快下來擦手?”雖然是慣用的嗬斥口吻,毛巾卻已經穩穩遞到他麵前。
尚冉看著雪白的毛巾,不禁愣了。
“喝水。”
“來吃冰淇淋。”
“收拾好東西出去逛街。”
“念太久了,休息一會兒。”
好多好多這樣的片段冉冉浮上來。
以前,也經常是這樣,嚴厲的口氣與動作,卻總是打著溫馨的主意,做著輕柔的動作。
可是啊可是,為什麼他總是要想起不愉快的事情,而忽視那些曾經的歡樂時光呢?明明都是這個人,這雙手帶給他的。為什麼他的記憶如此苛刻,隻記得那些嚴厲的麵容,沉重的壓力,而把溫暖的美麗的事物壓在最底層?
仍是那樣的麵孔,嚴峻,凜然不可侵犯。不過比記憶中更形蒼老了。
蒼老,於是顯得有些脆弱。
蒼老的臉容上有著疲憊與歉疚……歉疚嗎?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
即使曾經做過許多讓他不快的事,出發點,又何嚐是壞的?
總想著自己有多委屈有多可憐,如果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去想想,就知道所看到所認為的,隻是自己眼中的事實而已了。
“父親——”
老人背過身去往搖椅那邊走,不想被發現這聲久違呼喚帶來的震撼。“去哪所大學?我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可以投靠。”
“切,我幹嗎去投靠別人?靠我自己就綽綽有餘了!”他追上去,像是欲追回年少時缺失掉忽略掉的親昵時光。
“你?靠自己?再等八百年吧!”
“你竟然看不起我!好,我就讓你看看,回來的時候我會比你們誰都強!”
“胡吹什麼大氣!”
不是一口一個您畢恭畢敬,不是一步一回頭戒慎戒懼——從不知道,還可以跟高高在上的父親,這樣說話。
涼涼的晚風吹來,吹開層層疊疊的藤蔓,小小的果實,正在綠葉蔽蔭之下,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