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堵烏黑的牆,如何也越不過去。盡管已經艱難跋涉許久,仍然越不過去。山路崎嶇,高低不平,有的地方根本沒有路,就得用手抓著茂盛的草往前攀爬。手早就破了,能感受到一道一道條形的疼痛。到一座山穀的時候天上落下了黑色的雨,雨滴綿柔粘稠,時熱時涼,無聲落在人身上,然後緩慢流淌,癢癢的,像一隻笨拙的蟲子在蠕動。烏爾冬開始哭泣。哭聲在山穀裏引起了更多的聲響,這些聲響在法林卡聽來恐怖之極。有野獸的陰沉低鳴,山風穿過樹梢留下的尖銳信號,溪流在山澗中跳躍時發出的啪啪聲。驚恐讓法林卡的眼睛發出尖銳的光。他努力看清自己身處的環境,可是他看到了一雙雙幽綠的光,那光刺得法林卡渾身發抖,他拉起烏爾冬說,快跑。
不期而遇的月亮幫了他們的忙,月亮從某片厚厚的雲層後探出頭,灑下一片清冷的寒光,山穀裏的道路明晃晃出現在他們眼中,盡管那些道路又窄又亂如一團胡亂團起來的麻繩。兄弟兩人在道路上飛奔,時而踉蹌時而跌倒,兩人可憐得像是一雙小魚,要拚命遊過一道淺淺的溪流。就在兄弟倆跑過的道路上忽忽出現一道道黑影,寬大的披風在風中鼓蕩,發出呼呼的聲響。可是如麻的道路讓這些黑衣人無奈,每到一個岔路口,他們都要聽下來觀察一番。一個憤怒的黑衣人點燃火把察看地圖,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遊移不定,不知道落在何處為宜。最終他的手指停留在一處圓點上,地圖上那個圓點藏在一團密密匝匝的曲線中間,旁邊寫著三個蠅頭小字:雲間城。火把熄滅的一瞬,黑衣人才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包圍他們的是一雙雙幽綠色的光,這些無聲的冷光慢慢向他們靠攏。黑衣人頓時驚在原地,他們本能地抽出雪白的腰刀,慢慢排成戰鬥隊形。月光下他們和無形的敵人對峙著,空氣似乎在劈劈啪啪地燃燒。
天地一下子從黑暗中跳出來,廣明透徹,萬物盡收眼底。當兄弟倆從高處往下望去時頓時驚呆了,一座屋舍參差的小城出現在山間,小城被兩座山峰環抱,一條蜿蜒的小河從城中穿過,大團大團的雲朵從山上落下,將小城團團圍住,隻有屋頂反射的光能從雲縫中漏出,那些屋頂都是神聖莊嚴的金黃色。烏爾冬驚呼了一聲,法林卡卻哭泣起來。他喃喃道:我們終於找到雲間城了。
蘭蒂斯家族的第五代傳人被穿著白袍的天神授予神聖家族稱號,自此之後蘭蒂斯家族就開始合法地統治廣袤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座山川每一條河流都是蘭蒂斯家族五代人接力征戰的勝利果實,就在第五代中湧現出來一個傳奇式的軍事人才,他就是蘭蒂斯國王的弟弟修斯克,他用自己超凡的智慧和勇敢獲得了大片的土地,為蘭蒂斯帝國的建立作出卓越貢獻。可是就在帝國建立的當晚,在所有人舉杯高歌的時候,修斯克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高大的城堡,不知所蹤。城堡裏就產生了各種猜想,猜想滿足著人們發達的想象力,有兄弟反目說,心灰意冷說,懺悔罪過說,歸隱說,情人說。等等等等。在很長一個時期內,這個雄壯的戰士留下的猜想長久地被人們牢記,勝過了他建立的輝煌功業。二十年之後的一個黃昏,一個異族人出現在繁華的蘭蒂斯城堡門口。他形容枯槁,破衣爛衫,其實就是一個乞丐,因為他的手裏拿著一根大狗棒。可是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自慚形穢的神色,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件,並聲稱是一個城邦的信使。這是蘭蒂斯家族第一次獲得修斯克的音信,在信裏他告訴家人他新建了一個城邦,叫雲間,因為它坐落在雲朵環抱的山巔,那個地方在蘭蒂斯的邊界,為了讓人們知道具體的方位,在信裏還附了一副草圖。第五代蘭蒂斯拿著地圖歎了口氣,將草圖和這個秘密一塊鎖進一個大箱子。奇怪的是蘭蒂斯家族將這個消息作為一個秘密代代流傳,他們告訴自己的繼承者,我們有一個隱形的城邦在群山之巔的神秘之地。遺憾的是沒有一個蘭蒂斯國王有興趣耐心追尋一下這個城邦的具體情況,在茶餘飯後他們會偶爾說起這個傳說,以引起子孫的興趣,激發一下他們的想象。僅此而已。法林卡就是無意之間聽到並記住了這個故事,那時候他還小,可是這個故事多有趣啊,雲間多神秘啊,這個故事像釘子一樣嵌進他的記憶,他不時就要拿出來回味一下。法林卡用想象描繪一個雲間又用另一個想象推翻之前的設想,如此循環往複,不厭其煩。這成了他樂此不疲的一個智力遊戲,甚至雲間的山川河街道屋舍流都被他設計了無數次,雲間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是一片無限遐想的空白。不過當真實的雲間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又驚歎又失望,驚歎現實的雲間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力,這裏簡直就是神仙國度,世外淨土;失望的是他的想象力將被眼前的現實終止。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走向雲間城的,邊走邊給烏爾冬講述雲間的故事,一如他聽到一樣。其實講述這個故事更多的是為了壓抑自己心中的恐懼,他真希望城中的人能聽到自己帶著深情的講述,他的講述背後有一個邏輯:我們其實是一家人。烏爾冬根本沒有聽懂他的話外之音,他用淡綠色的眸子祈求哥哥,哥哥我餓。法林卡無力地看著弟弟,嘴巴微微開著。他拉起弟弟走向雲間,饑餓給了他莫大的勇氣,他眼中的雲間變成了一塊大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