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散文經常滲透著一種抒情的風味、色調和意境。她善於通過對環境的渲染來營造氣氛,使讀者不知不覺的便融入其中。
文中冰心開頭用一句“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從側麵揭示寫作背景。“話別”後,回來已是暮色沉沉,在這樣的情形下,家中又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呢?冰心用“淒清”一詞,將文章的基調定格在一片傷感中。
“走到院子裏,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一響一寂,冰心自然疑惑,卻又見“母親隻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說話,隻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這段敘事,看似信手拈來,純屬白描,不作雕飾,但在這種淒清的氣氛中將屋中人“低頭”,“惘然”的神情描寫出來,一語道出全家人都在因“我”的即將遠行而惴惴不安。果不其然,母親進去後在“我”的追問下,小弟終於說出了“她舍不得你走”“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的真相。這個幾個月來彼此都“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的一層紙,卻被“意中的言語”捅破。心思澄明的傑自然遭到涵的責備。彼時,燦然的電燈照亮了他們紅著的臉,兩人為此爭到麵紅,可見都相當較真。小弟覺得委屈,抵抗著說:“瞞別人,難道還要瞞自己的姐姐嗎?”這句話摘自生活中最微細處,卻動人心弦。而涵的一句“正是不瞞別人,正瞞著自己的姐姐呢!”將這種骨肉親情提升到另一個高度。讓人在回味其中隱含的真意時,亦為之動情傷感起來。
全篇沒有一句寫到和家人“話別”,卻又字字句句圍繞“話別”展開。在慈母無聲的動作裏,在同足兄弟的爭執中,在“我”已經“神魂失據”的心靈深處,這種叫人黯然銷魂的別情如這空氣般無處不在。
文章結尾處,進一步描繪了離別人的心聲:“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隻覺得溫熱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讓人不禁想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傷感如斯,冰心從心靈的感應上敘寫出了一段斷人腸的文字。
往事(二)之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隻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鬆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遝,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裏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今夜的青山隻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車免,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山中的千百日,山光鬆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裏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裏;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隻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刹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賞析】
全文充滿詩情畫意,宛如一首抒情夜曲,輕柔,舒緩,百轉愁腸。
冰心用擬人的手法將“月下的青山”當作“娟娟的靜女”來描寫。“明豔”而又“不飛揚妖治”。“低眉垂袖,瓔珞矜嚴”“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如此景色,冰心似是觸景生情,又若是寄情於景。在這片靜謐中,冰心生出無限想象:將軍夜獵,燃枝野餐,愛友話別、叮嚀細語,高士徘徊、美人掩映……因而平添擔憂,以至“黯然神傷”。對這些虛景的描寫,更加顯實。虛實結合的這種表現手法更具有藝術魅力。物我相融之中,引出“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想到人生變化無常,令人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