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報》副刊上已特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裏,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麵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裏,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裏,直穿到對麵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裏,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能的事情麼?——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麼?”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裏,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裏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複的一刹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賞析】

在冰心的作品中,最為青少年讀者喜愛的莫過於《寄小讀者》係列文章。以談天說地的書信形式寫成,既可獨立成文,又可連綴成篇。《寄小讀者》通訊前後共寫過四組,其中《寄小讀者》(“通訊一”——二十九)最初題名為《給兒童世界的小朋友》,從1923年7月29日開始陸續在《晨報副鐫·兒童世界》連載發表,1926年5月片集為《寄小讀者》二十七篇,次年四版時又加進兩篇,共計二十九篇。《再寄小讀者》(通訊一——四)斷斷續續寫於1942年到1944年間。《再寄小讀者》(通訊一——十四)寫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未,《三寄小讀者》(通訊一——八)則寫於冰心複出文壇的七十年代末。

《寄小讀者》是冰心讚美母愛,童心和自然美的“愛的哲學”的集中體現和張揚。冰心歌頌小孩子說:“小孩子!他細小的身軀裏,含著偉大的靈魂”,“世界上沒有一朵不美的花,也沒有一個不可愛的孩子。”由此可見,冰心對小孩子的喜愛。從這幾十封書信中亦能看出她對小孩子們成長的關注,即使抱病在床也筆耕不輟,堅持給小朋友分享一些她對人生的感悟,具有廣泛的教育意義。

開篇冰心便用非常親切而誠摯的口吻說:“我是你們天真隊裏的一個落伍者”,然後又用一句“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來拉近與小朋友之間的距離。同時“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如此坦然的與小朋友作心靈交流,實在難得。以謙虛的心態,誠懇的方式,使自己的文字深入小讀者內心。

在這個相互“勉勵”的過程中,冰心既從孩子那裏獲得了純真和童稚的感悟,又將生命中的生存哲理悄然注入小讀者心裏。這與一般家庭中,父母對孩子不是過分溺愛便是過分責罵的教育方式相比,顯得分外理智。因而,從這篇文章中便可知,這一係列寫給小朋友的書信,不僅對孩子具有教育意義,對家長的教育方式也能起到提攜作用。家長們應該像朋友一樣的對待孩子,與孩子進行思想交流,這樣的互動才能促進孩子健康的成長。

在通訊一中,冰心發揮自己童稚的想象,將“地球是圓的”這個地理知識形象而幽默的告訴了小讀者,引起小讀者閱讀的興越。文句中既有生動直白而稚嫩的語句,又有形象貼切而成熟的話語。並以“若不是在童心來複的一刹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通訊。”來表達自己的真誠。

通訊二

小朋友們:

我極不願在第二次的通訊裏,便劈頭告訴你們一件傷心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從去年起,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麵前懺悔。

去年的一個春夜——很清閑的一夜,已過了九點鍾了,弟弟們都已去睡覺,隻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坐在圓桌旁邊,看書,吃果點,談話。我自己也拿著一本書,倚在椅背上站著看。那時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