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隻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隻是擱筆,隻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隻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隻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隻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隻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隻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裏無雲的天上,隻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以上二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3月9日、4月2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賞析】

冰心在信中多處都表達出濃濃的鄉愁。不僅是前麵的“恨了西半球的月”,中間的對天象變化的關注,還有文末麵對不同國籍國際友人的關心,深夜“倚窗而立”聚精凝神,都將冰心內心深處濃鬱的思鄉情愁微妙的顯露出來。而在文中,冰心則在與二弟冰敘對古詞進行鑒賞比較中,將這種鄉情鄉愁富於其中。

去國後的“案中的心情”,令冰心感覺“更容易融會詩句”。因為有了相同的心境,於是更容易在古詞詩賦中與作詞作詩者引起思想上的共鳴。

故而在他鄉“情景悉合”之處,拾起湖石刻字,拋入湖心裏。並且“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大有一種“此情綿綿無絕期”的意味。隻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鄉心,也永遠不能磨滅的!直抒胸臆的表達了自己堅貞不渝的鄉情,鄉心。

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複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裏,——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的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隻無言的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竟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鍾。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瑰的濃鬱,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的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刹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占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隻是百千萬麵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顯不出超絕。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隻恐到了滿山穀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