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的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下走,他從軟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曆曆的寫出了他生命的顛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竟若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眼淚,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隻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見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誰讓你到頭等艙裏來的,走,走,快下去!”
這可憐的老人踧踖了。無主倉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屈辱抱謙的目光,看一看那看護,便抱著孩子疲緩的從扶梯下去。
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隻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嚐試和奮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氣的話,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隻記得一句,是什麼:“飄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飄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也很懇摯的回了他們一封信。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隻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隻像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的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麼?
九月一日之後
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oria),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的蕩出小舟來。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們在烈日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的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tle)。碼頭上許多金發的人,來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成了飄泊的風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的遊覽了湖山,赴了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隻聽得處處鄉音。
九月三日以後
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麵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鬱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
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的過去,更留不下印象。隻是過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隻覺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