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母親決不能過舊曆的新年了,便想把陽曆的新年,大大的點綴一下。一清早起來,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紅緞子棉袍,抱到床前,說給奶奶拜年。桌上擺上兩盤大福橘,露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紅紙條束起。又買了十幾盞小紅紗燈,掛在床角上,爐台邊,電燈下。我們自己也略略的妝扮了,——我那時已經有十天沒有對鏡梳掠了!我覺得平常過年,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起勁!到了黃昏我將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後,我的眼淚,便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一直流個不斷了!
有誰經過這種的痛苦?你的最愛的人,抱著最苦惱的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時你要佯歡詭笑的在旁邊伴著,守著,聽著,看著,一分一秒的愛惜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這樣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獄!世間有這樣痛苦的人嗬,你們都有了我的最深極厚的同情!
裁縫來了,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帶到三層樓上。母親平時對於穿著,是一點不肯含糊的。好的時候遇有出門,總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這次我對於母親壽衣的材料,顏色,式樣,尺寸,都不厭其詳的叮嚀囑咐了。告訴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樣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於外麵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去買的。那天上海冷極,全市如冰。而我的心靈,更有萬倍的僵凍!
回來脫了外衣,走到母親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問我:“睡足了麼?”我笑說:“睡足了。”因又談起父親的生日——陽曆一月三日,陰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親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結婚的。因著母親病了,父親曾說過不做生日,而父母親結婚四十年的紀念,我們卻不能不慶祝。這時父親涵華等都在床前,大家湊趣談笑,我們便故作嬌癡的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母親也笑著,眼裏似乎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她告訴我們結婚的儀式,贈嫁的妝奩,以及佳禮那天怎樣的被花冠壓得頭痛。我們都笑了。爬在枕邊的小菊看見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聲嬌笑。這時,眼前一切的悲懷,似乎都忘卻了。
第二天晚上為父親暖壽。這天母親又不好,她自己對我說:
“我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從前看彈詞,每到人臨危的時候總是說‘一日輕來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時的景象了。”我們都忙笑著解釋,說是天氣的關係,今天又冷了些。母親不言語。但她的咳嗽,愈見艱難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勁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劇烈了,每次痛起,麵色慘變。——晚上,給父親拜壽的子侄輩都來了。涵和華忙著在樓下張羅。我仍舊守在母親旁邊。母親不住的催我,快攏攏頭,換換衣服,下樓去給父親拜壽。我含著淚答應了。草草的收拾畢,下得樓來,隻看見壽堂上紅燭輝煌,父親坐在上麵,右邊並排放著一張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淚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趕緊就上樓去,大家都默然相視無語。
夜裏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歲便沒了母親!你外祖母是癆病,那年從九月九臥床,就沒有起來。到了臘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我那時還小,隻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氣,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從那時起,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她歎了一口氣,“臘八又快到了。”我那時真不知說什麼好。母親又說:“傑還不回來——算命的說我隻有兩孩子送終,有你和涵在這裏,我也滿意了。”
父親也坐在一邊,慢慢的引她談到生死,談到故鄉的塋地。父親說:“平常我們所說的‘狐死首邱’,其實也不是……”母親便接著說:“其實人死了,隻剩一個軀殼,丟在哪裏都是一樣。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的運回去,將來糊口四方的子孫們也照應不著。”
現在回想,那時母親對於自己的病勢,似乎還模糊,而我們則已經默曉了,在輪替休息的時間內,背著母親,總是以眼淚洗麵。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是濕的。到了時候,走到母親麵前,卻又強笑著,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涵從小是個渾化的人,往常母親病著,他並不會怎樣的小心服侍。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他靜默得像醫生,體貼得像保姆。我在旁靜守著,看他喂橘汁,按摩,那樣子不像兒子服侍母親,竟像父親調護女兒!他常對我說:“病人最可憐,像小孩子,有話說不出來。”他說著眼眶便紅了。
這使我如何想到其餘的兩個弟弟!傑是夏天便到塘沽工廠實習去了。母親的病態,他算是一點沒有看見。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飄流,明年此日,也不見得會回來。母親對於楫,似乎知道是見不著了,並沒有怎樣的念道他。卻常常的問起傑:“年假快到了,他該回來了罷?”一天總問起三四次,到了末幾天,她說:“他知道我病,不該不早回!做母親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親哪裏知道可憐的傑,對於母親的病還一切蒙在鼓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