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再四思維之後,才來和你們報告這極不幸極悲痛的消息。就是我們親愛的母親,已於正月七夜與這苦惱的世界長辭了!她並沒有多大的痛苦,隻如同一架極玲瓏的機器,走的日子多了,漸漸停止。她死去時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安靜。那快樂的笑容,使我們竟不敢大聲的哭泣,仿佛恐怕驚醒她一般。那時候是夜中九時四十五分。那日是陰曆臘八,也正是我們的外祖母,她自己親愛的母親,四十六年前離世之日!
至於身後的事呢,是你們所想不到的那樣莊嚴,清貴,簡單。當母親病重的時候,我們已和上海萬國殯儀館接洽清楚,在那裏預備了一具美國的鋼棺。外麵是銀色凸花的,內層有整塊的玻璃蓋子,白綾捏花的裏子。至於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備辦的,件數不多,卻和生人一般的齊整講究。
經過是這樣:在母親辭世的第二天早晨,萬國殯儀館便來一輛汽車,如同接送病人的臥車一般,將遺體運到館中。我們一家子也跟了去。當我們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時候,他們在樓下用藥水灌洗母親的身體。下午二時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間紫色的屋子裏,用花圈繞上,旁邊點上一對白燭。我們進去時,肅然的連眼淚都沒有了!堂中莊嚴,如入寺殿。母親安穩的仰臥在矮長榻之上,深棕色的錦被之下,臉上似乎由他們略用些美容術,覺得比尋常還好看。我們俯下去偎著母親的臉,隻覺冷徹心腑,如同石膏製成的慈像一般!我們開了門,親友們上前行禮之後,便輕輕將母親舉起,又安穩裝入棺內,放在白綾簇花的枕頭上,齊肩罩上一床紅緞繡花的被,蓋上玻璃蓋子。棺前仍舊點著一對高高的白燭。紫絨的桌罩下立著一個銀十字架。母親慈愛純潔的靈魂,長久依傍在上帝的旁邊了!
五點多鍾諸事已畢。計自逝世至入殮,才用十七點鍾。一切都靜默,都莊嚴,正合母親的身份。客人散盡,我們回家來,家裏已灑掃清楚。我們穿上灰衫,係上白帶,為母親守孝。家裏也沒有靈位。隻等母親放大的相片送來後,便供上鮮花和母親愛吃的果子,有時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殯儀館,圍立在棺外,隔著玻璃蓋子,瞻仰母親如睡的慈顏!
這次辦的事,大家親友都讚成,都豔羨,以為是沒有半分糜費。我們想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喜歡的。異地各戚友都已用電報通知。楫弟那裏,因為他遠在海外,環境不知怎樣,萬一他若悲傷過度,無人勸解,可以暫緩告訴。至於傑弟,因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們想來想去,終以為恐怕這消息是終久瞞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後,再突然告訴,恐怕那時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難堪。傑弟又是極懂事極明白的人。
你是母親一塊肉,愛惜自己,就是愛母親。在考試的時候,要鎮定,就凡事就序,把書考完再回來,你別忘了你仍舊是能看見母親的!
我們因為等你,定二月二日開吊,三日出殯。那萬國公墓是在虹橋路。草樹蔥蘢,地方清曠,同公園一般。上海又是中途,無論我們下南上北,或是到國外去,都是必經之路,可以隨時參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親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還能來。母親病時曾說:
“我的女婿,不知我還能見著他否?”你如能來,還可以見一見母親。父親又愛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個慰安。不過我顧念到你的經濟問題,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裏,等出殯後再上南京。
我們大概是都上北平去,為的是父親離我們近些,可以照應。
傑弟要辦的事很多,千萬要愛惜精神,遏抑感情,儲蓄力量。
這方是孝。你看我寫這信時何等安靜,穩定?傑弟是極有主見的人,也當如此,是不是?
此信請留下,將來寄楫!
永遠愛你們的冰心正月十一晨
我這封信雖然寫的很鎮定,而實際上感情的掀動,並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以後,在茫然昏然之中,涵,華和我都很早就寢,似乎積勞成倦,睡得都很熟。隻有父親和幾個表兄弟在守著母親的遺體。第二天早起,大家亂哄哄的從三層樓上,取下預備好了的白衫,穿罷相顧,不禁失聲!下得樓來,又看見飯廳桌上,擺著廚師父從早市帶來的一筐蜜橘——是我們昨天黃昏,在廚師父回家時,吩咐他買回給母親吃的。才有多少時候?蜜橘買來,母親已經去了!
小菊穿著白衣,係著白帶,白鞋白襪,戴著小藍呢白邊帽子,有說不出的飄逸和可愛。在殯儀館大家沒有工夫顧到她,她自在母親榻旁,摘著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黃昏事畢回來,上了樓,盡了梯級,正在大家徬徨無主,不知往哪裏走,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說:“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裏去了?怎麼不回來了!”抱著她的張媽,忍不住先哭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