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有一個心,是個充滿幸福的心。現在此心是跟著我最寶愛的母親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兩點半鍾的時候,母親的鋼棺,在光彩四射的銀架間,由白帶上徐徐降下的時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這心永遠無處捉摸了,永遠不能複活了!

不說了,愛,請你預備著迎接我,溫慰我。我要飛回你那邊來。隻有你,現在還是我的幻夢!

以後的幾個月中,涵調到廣州去,傑和我回校,父親也搬到北平來。隻有海外的楫,在歸舟上,還做著“偎依慈懷的溫甜之夢”。

九月七日晨,陰。我正發著寒熱,楫歸來了。輕輕推開屋門,站在我的床前。我們握著手含淚的勉強的笑著。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麵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與風波,將我的嬌生慣養的小弟弟,磨煉成一個忍辱耐勞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歡喜,又傷心。他隻四麵的看著,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話,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說:“大哥並沒有告訴我。船過香港,大哥上來看我,又帶我上岸去吃飯,萬分懇摯愛憐的慰勉我幾句話。送我走時,他交給我一封信,叫我給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過上海,親友來接,也沒有人告訴我。船過芝罘,停了幾個鍾頭,我倚欄遠眺。那是母親生我之地!我忽然覺得悲哀迷惘,萬不自支,我心血狂湧,顛頓的走下艙去。我素來不拆閱弟兄們的信,那時如有所使,我打開箱子,開視了大哥的信函。裏麵赫然的是一條係臂的黑紗,此外是空無所有了!”他哽咽了,俯下來,埋頭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隻覺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哥來接我,我們昨夜在旅館裏,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一道上做著萬裏來歸,偎倚慈懷的溫甜的夢,到得家來,一切都空了!忍心嗬,你們!”我那時也隻有哭的分兒。是嗬,我們都是最弱的人,父親不敢告訴我;藻不敢告訴傑;涵不敢告訴楫;我們隻能顫栗著等待這最後的一天!忍心的天,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生生的突然的將我們慈愛的母親奪去了!

完了,過去這一生中這一段慈愛,一段恩情,從此告了結束。從此宇宙中有補不盡的缺憾,心靈上有填不滿的空虛。隻有自家料理著回腸,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盡了愛憐,如今正是自己愛憐他人的時候。我當永遠勉勵著以母親之心為心。我有父親和三個弟弟,以及許多的親眷。我將永遠擁抱愛護著他們。我將永遠記著楫二次去國給傑的幾句話:“母親是死去了,幸而還有愛我們的姊姊,緊緊的將我們摟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內是孤燈。寫至此覺得四顧徬徨,一片無告的心,沒處安放!藻迎麵坐著,也在寫他的文字。溫靜沉著者,求你在我們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為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

【賞析】

冰心的海之渴慕,她的孩提般的心,以及她那天倫之愛都深深的印在了讀者心裏。從她的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的便是濃濃的愛和溫馨。而這些都源自於給予她生命、庇佑她靈魂的母親。

冰心在她寫過的散文、詩歌、小說中,都流露出自己對母親的深厚感謝,母親對於她的成長起到了巨大的影響。冰心說:“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的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冰心的母親是冰心這一生最愛的人,而《南歸》是冰心在母親逝世後為紀念母親而作。她不是拿幻想來取樂我們,而是掏出自己最真誠的女兒心獻給我們。她一方麵在苦痛中追憶她那已經死去的母親,一方麵引起一些情於她或與她有著相同遭遇的人靈魂上的共鳴。這是一篇至情至性的文章,雖然全篇隻是寫從獲知母親病危到母親下葬這一時期家中所發生的事情以及母親病逝前每日的征象,但文章中處處的敘寫均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雲,悲痛之情流於紙麵。

最初收到消息時是“立刻震顫,脫衣時也是全身戰栗。”在歸家的途中,心靈上隻有雬,隻有祈禱。“待到麵歸到了家中,伏於母親床前,便是日夜看護,舍不得離開寸步。”

而病危的母親,在床上依然惦記著女兒,為女兒擔憂。“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可憐天下母親心,於病危中尚且擔憂著女兒,實在叫人感動不已。對於冰心的母親,文中除了正麵定她病痛中想早點互相解脫又舍不得膝下兒女的矛盾心理以襯托她慈母的形象外,也多次從側麵將她的偉大形象展現出來。

子女對母親全部的愛尚不及母親愛子女的分毫,而文中冰心及弟弟們對母親的愛如此真摯濃烈,可想而知,這位母親又是用怎麼樣無法承受之重的愛傾注於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