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戀戀的互視著。暮色昏黃裏,小朋友的臉,在我微暈的眼光中漸漸的放大了。緊閉的嘴唇,緊鎖的眉峰,遠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頦,處處顯出剛決和勇毅。“他宰豬——宰人?”我想著,小手在衾底伸縮著,感出自己的渺小!
從母親那裏回來,互相報告的消息,是我們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親怕除夕事情太多,母親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親卻因為除夕自己出去躲債,怕他母親回去被債主包圍,也不叫她離院。我們平空又多出一天來!
自夜半起便聽見爆竹,遠遠近近的連續不斷。綿綿的雪中,幾聲寒犬,似乎告訴我們說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結束。在明天重戴起謙虛歡樂的假麵具之先,這一夜,要盡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的爆竹聲裏,陰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隱伏著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的激蕩……
我栗然,回顧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聲兒不言語。——這一夜,緩流的水一般,細細的流將過去。將到天明,朦朧裏我聽見小朋友在他的床上歎息。
天色大明了。兩個護士臉上堆著新年的笑,走了進來,替我們洗了澡。一個護士打開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絨緊子,套上白絨布長背心和睡衣。外麵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絨線褂子,帽子和襪子。穿著完了,她抱起我,笑說:“你多美嗬,看你媽媽多會打扮你!”我覺得很軟適,卻又很熱,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舉了起來。我愣然,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外麵穿著大厚藍布棉襖,袖子很大很長,上麵還有拆改補綴的線跡;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藍布的圍裙。他兩臂直伸著,頭麵埋在青棉的大風帽之內,臃腫得像一隻風箏!我低頭看著地上堆著的,從我們身上脫下的兩套同樣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從此分開了,我們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朋友也看見我了,似驕似慚的笑了一笑說:“你真美呀,這身美麗溫軟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鎧甲,我要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呀!”
護士們匆匆的撿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內。又匆匆的抱我們出去。走到玻璃門邊,我不禁大哭起來。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們亂招著手說:“小朋友呀!再見呀!再見呀!”一路走著,我們的哭聲,便在甬道的兩端消失了。
母親已經打扮好了,站在屋門口。父親提著小箱子,站在她旁邊。看見我來,母親連忙伸手接過我,仔細看我的臉,拭去我的眼淚,偎著我,說:“小寶貝,別哭!我們回家去了,一個快樂的家,媽媽也愛你,爸爸也愛你!”
一個輪車推了過來,母親替我圍上小豆青絨毯,抱我坐上去。父親跟在後麵。和相送的醫生護士們道過謝,說過再見,便一齊從電梯下去。
從兩扇半截的玻璃門裏,看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父親上前開了門,吹進一陣雪花,母親趕緊遮上我的臉。似乎我們又從輪車中下來,出了門,上了汽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母親掀起我臉上的毯子,我看見滿車的花朵。我自己在母親懷裏,父親和母親的臉夾偎著我。
這時車已徐徐的轉出大門。門外許多洋車擁擠著,在他們紛紛讓路的當兒,猛抬頭我看見我的十日來朝夕相親的小朋友!他在他父親的臂裏。他母親提著青布的包袱。兩人一同側身站在門口,背向著我們。他父親頭上是一頂寬簷的青氈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這寬大的帽簷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麵向著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頰上。他緊閉著眼,臉上是淒傲的笑容……他已開始享樂他的奮鬥!
車開出門外,便一直的飛馳。路上雪花飄舞著。隱隱的聽得見新年的鑼鼓。母親在我耳旁,緊偎著說:“寶貝呀,看這一個平坦潔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賞析】
《分》雖然是通過對立兩種境遇的敘寫,也有發人深省的地方,卻已不是“問題小說”。
茅盾在評論《分》時寫道:“誰也看得出,這篇《分》跟冰心女士從前的作品很不同了。如果我們把她最近的一篇《冬兒姑娘》合起來看,我們應該說,這位富有強烈正義感的作家不但悲哀著‘花房裏的一盆小花’,不但讚美著剛決勇毅的‘小草’,她也知道這兩者‘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小說構思巧妙,用第一人稱“我”來講述兩個孩子的“靈性”對話。給人一種生動而真切的感覺。在這些話語中,不難看出,所包含正是冰心透過兩顆稚嫩的心所要傳達的信息。兩個剛出生的嬰孩被賦以豐富而純真的思想,借以表達自己對不甘忍受“巨靈”安排,要向命運發出挑戰,眼睛噴射出“驕傲勇敢的光”,內心洋溢著“到社會的戰場上,同人家爭飯吃”的豪情的“小草”的無限同情和讚美。
文章標題為“分”,卻從在一起起筆。在“一間充滿陽光的大屋子裏”,兩個小朋友相遇。一個是“好些個年輕人,他們似乎都很愛我”,另一個卻是“連我的父親我還沒有看見”。一個剛出生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另一個則過於孤伶。兩人的不同已由皮膚的一白一黑,一清透一黑黝上升為精神的占有上富裕和貧瘠的分流,為後文揭示不同家庭和階層作鋪墊。文章中對嬰孩的一些稚言稚語的描寫如“我濕了呀!我濕了呀!”為小說沉重的思想基調增添了不少生趣,讀來輕快活潑,令人心生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