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夫到達時差不多是清晨時候了,之所以有這樣的耽擱遲延,乃因為在去時的路上發生了一個意外事故。尼爾思他們把馬車趕到一個壕溝裏去了;那溝很深,他們不得不把住在那地點附近的居民叫醒,幫忙他們把車子從溝裏弄上來。

大夫一看到那孩子的情形馬上給他服用了一包麝香,一服下去似乎立即就減輕了他的病痛。僵硬的四肢變鬆軟了,眼睛閉了起來,他重又入睡了。

隨後有幾分鍾之久,他們全都靜靜圍坐於那張小床,注視著那孩子,看他扭曲變形的臉慢慢又恢複了平日常見的那種表情。他們沒有一個人有勇氣開口說話,打破那份深沉靜寂;或者因為那房間像個墓穴,房裏的燈光顯得很怪異,似乎在那燈光下每個人都著魔恍惚了般。桌上那盞小油燈快要熄了,那慘白的光亮投照於那幾個人的臉孔上;外麵天色已露出曙光了,在蒼白的晨光中,那抵觸窗簾的窗架映現出的影像,看來就如兩個朦朦朧朧的十字架。

夜盡天明前的最後一個小時,眼睜睜看著孩子掙紮痛苦的情景,伊曼紐簡直瘋了,坐在那裏把漢姍的手抓在自己的雙手裏,發狂地握抓擠壓——似乎要借著這種動作以鼓起勇氣向大夫提出問題。在最後一個小時這問題一直徘徊、顫抖於他的唇邊,最後他終於鼓足了勇氣直截了當問,大夫認為他兒子情況怎樣了。

哈辛大夫偷偷瞧了瞧細漢?似乎是在酌量一下他可以把真實情況透露到怎樣的釀。

“噢,事實擺在眼前他說——聽起來他的話似乎很費力才勉強說出般的:“令郎現在病得可不輕……我不能隱瞞你們,他——”

“可是這孩子的身體一向很棒啊伊曼紐劈頭打斷了他的話,似乎要排除一個於他不利的(無望的)意見:“除了偶有點耳痛之外,他的身體從來什麼麻煩也沒有啊。除此而外,再說我和我內人也都非常健康強壯一一不可能有遺傳方麵的毛病或缺陷啊。”

看到伊曼紐那副樣子,那位大夫金絲邊夾鼻眼鏡後的眼睛裏再也掩藏不住,閃現了一絲憐憫之色。“嗎,話說得是。”他說得慢吞吞,在那眈眈的瞥視下低垂了他的目光;伊曼紐的逼視是要使他相信那孩子乃是健康強壯的。“當然啦,好的體格是可以讓人多加幾分希望的。”

一如大夫所預測的,隨後幾天那孩子的病況並沒有仆麼特殊的變化。他大半時間躺在床上,由於服用麝香的關係而顯得呆滯昏沉,眼睛半開半閉的,既不吃什麼東西,對周遭?切也無所知覺。他耳部那些包包紮紮被碰到時,一抹勉強露出的微笑影子就會浮掠過他臉部;通常他總是以這種微笑來表示,“現在一點也不痛了”;除此而外他臉上一無別的表情,半閉半開的眼裏生命之光似乎已經暗淡冷寂了。

漢姍以她平日保有的那種耐性和自製,日夜不懈地看護著他。

看他的樣子,很難說她已知道她的孩子命運將是如何;然而從第一次發作痙攣,她就意識到他隻有幾天好活了。

伊曼紐卻幾乎直到最後都還抱著他會痊愈的希望。甚至在那位大夫再次來診,措辭小心地告訴他,孩子不行了,他得趕緊給他準備後事時,他對那孩子抵抗病魔、痊愈複原的力量以及他禱告的效能,還是沒失去信心,依然心存一線希望。毎一瞥見孩子的臉上有一絲回生的氣息,他就認為那是上蒼垂憫俯聽了他祈禱的跡象。看來他是無法相信,全能的上帝竟然要奪走他這個小孩似的。由於這孩子是老大,自從出生之日起,他就一直把他看做是上帝施恩典,降福於他的一個特別保證——他怎能失去這個保證?

直到確然無誤的死亡征象出現,他這才完全幻滅,全然絕望了。他一連好幾個小時都坐在床沿,大聲地啜泣,以至於最後漢姍都開始為他擔心了……庭院馬棚裏的各種活兒都盡可能叫他們不要做了,因為外麵的每一種聲響都會加深他的悲痛。他要求把所有大大小小的門都關閉了,甚至牧師公館最親近的友人來探望孩子的病情,也一概不讓他們進來,因為他沒法忍受看到一張陌生的麵孔。

終於在次日黃昏時候,那孩子靜靜地瞌逝安息了;其時落日正薄沉於西山之後,映染飄飄的飛雲成血紅。伊曼紐看到死亡降臨了,感覺墓穴的陰涼寒冷浸漫孩子的四肢,這時對死亡滅絕的恐懼,激勵他做最後的絕望掙紮,想要把他從死亡中救出。他將他裹在毯子裏用手臂將他抱起,把他抱緊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庇護他以免被死亡攫奪似的。漢姍苦苦地哀求他平靜下來,並把孩子放下,但他聽而不聞,沒有理會。漣漣的淚水不停地流,滿臉闌幹,孩子抱在懷裏,他在地麵往複來回地走著,時而輕哼《搖囝仔》歌催眠他,繼而祈禱,吟唱讚美詩,好像借著他這般的痛苦絕望,他可以勒索上帝逼使他大發慈悲的……就這樣繼續著,直到他驟然發覺那小小軀體在他的臂抱裏渙然鬆弛,長息一聲之後那頭沉墜於胸前了,這明白地宣示他最後一線希望已破滅,那孩子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