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有位斯奇倍萊地方的人,前去山丁吉,回來時帶了個驚人的消息:那位年邁體衰的高等中學的學監,病情突然惡化,恐怕危在旦夕了。果然數小時後,就傳來了他的死訊。隨著他的逝世,一位早期農民覺醒運動的健將遂亦離開了人間;實際上他是此地人民運動的創建者。三十年來,思想前進的“覺醒者”無不對他心懷景仰欽敬。雖然近幾年,他並不讚同年輕一輩,對政治的熱衷隻是專注於政治上的鉤心鬥角,而忽略了“精神的提升”,在他心目中,他認為後者才是生命裏惟一必需的東西,可是他與教友之間依然相互了解,情誼未斷。相反的,他年紀愈大,既長又多的胡子、頭發越發花白,人們就越發對他懷著神聖的崇仰之情。每當他講述人民運動初期那段黯淡的日子,年輕人都覺得像是在聽英勇冒險的故事般。他那個時代領導者都被視為毒化青年思想的罪犯,應處以火刑。每當他半開玩笑地講起,往日他模仿聖徒行事的風範,赤腳徒步地宣揚主義,由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而且被迫躲在仆人房舍或穀倉馬棚裏講道論理,那時候牧師和校長把他當做是罪犯那樣加以追捕,甚至連農人本身都蔑視他、找他麻煩,他們常常放出惡犬來咬他,把他逐出城外,讓他四處竄逃。年輕一輩的人聽到他這些軼聞往事,覺得那就像是聖徒殉道的事跡。

所以當他遽然猝逝的消息一經傳開,在當地的每個角落,人們所感到的不止是一般喪失友人的悲痛而已;而是驟然讓大家都墮入悲慘不幸中的,一種巨大、深沉的哀痛。他們自覺失去了他們的領袖。為了悼祭致敬,也為了某些令人不安的事,教區會議裏敵對的雙方突然間同意了彼此停止爭議。那些令人不安的事起於內部的紛爭,而如今由於老學監的猝逝,促成雙方相安無事的關鍵人物不複存在了,問題重新地爆發,變得更為嚴重,乃勢所必然。那位織工暫時把自己興奮、激動隱藏起來,教會委員的會議延後再召開,甚至大家都絕口不提教區議會主席的罪惡行為,暫時把它給忘了。惟一的話題就是談論那位老學監。人們把他懸掛在櫥櫃上方牆壁上的遺像取下,以便能更仔細地端詳他的麵容相貌及那對深邃的黑眼睛。

相片上那兩個黑點似乎可讓人依稀看到他年輕時,那一對充滿朝氣的且靈活的眸子。大家重複又重複地談論老人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誦讀他的信件——簡短、倉促寫就的信簡,充滿了歡暢喜悅的話語和溫馨篤厚的友情。傍晚大夥兒坐在屋外,哼唱著他喜愛的曲調。

他的死訊也使末爾必教區居民深為震悼。雖然漢姍老早就預感到,但她在山丁吉的學習,並非輕鬆平常的事,而是得來費力的,就在最近她也看清了她所懷的那些希望是虛幻的(在少女時代,這位已故的學監熱誠的信仰和誨人的話語,曾在她心裏引起了很多的憧憬、期盼而滿懷希望),但是她對這位老人心裏從沒有惡感。相反的,每次她身陷困境,茫然不知所措時,常都想起她舊日的老師,在她所需求欠缺的時刻,他仿佛是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獲得安慰的人。如今他走了,漢姍想起尤其老師在日的教誨,而使她明理知義,內心充滿了感謝之情;尤其憶起他再三地諄諄告誡:人當活在真理和自我奉獻裏。他經常長篇大論地對年輕人闡述道理。一則因老人之死引起的感觸,一則因伊曼紐的持續沉默,她心裏遂有了一個決定。伊曼紐的一直沉默不言,顯示了他心在何處,所思所想所為何人。自從蘭熹兒小姐和姬達小姐來訪之後,他的內心日夜朝暮都為這個決定所縈繞盤占著。她告訴自己,她所懷的希望已經屢屢使她失望了,她如果依然耽溺於此一希望裏,那將是徒然無果的。所以,為了她自己和伊曼紐,特別是為了孩子的緣故,最好他們一家的整個生活要有一個決定性的改變。有一天他會明白地跟他談一談,他們之間關係演變的現狀;並且心平氣和、小心謹慎地告訴他,她所想到的,想了又想的、為要改善生活、使他們全家都能過得較為幸福快樂的權宜變通辦法,是怎麼樣的。

卷五

那位高中老學監死後尚未下葬期間,有一天,伊曼紐比平常更晚的到馬廄裏看看,發覺尼爾思竟然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終於他許久以來積壓在心裏的憤怒不滿爆發出來了,他咆哮著狠狠地把他訓了一頓。

接著是場彼此怒氣衝天的爭論相罵,伊曼紐氣得不得了,遂叫他卷鋪蓋滾蛋。尼爾思立刻照辦了。第二天當他想另雇個新手時,發覺這次風波使某些人對他頗為不滿。尼爾思一向受教區會眾的寵愛,有許多人公然地說伊曼紐是因嫉妒尼爾思在報上發表文章博取了不少的名聲,才將他趕走的。尼爾思在那些時日可算是個英雄人物,尤其在馬仁·史麥德不斷擴張的兄弟會裏,更被看做是個人物。

除此之外,教區內還算太平無事,但大夥兒對伊曼紐的敵意,再加上他內心日劇一日的痛苦煎熬,使得他幾乎和以往判若兩人了。他的眼睛受不了陽光的曝曬,得經常地用力眨呀眨的。麵色灰白,胡子上方的臉頰瘦得都凹陷下去了。除卻家常瑣事外,他不再跟漢姍做什麼交談。她近來有了一些變化,是怎麼回事他弄不清楚。他看出漢姍一方麵想獲得他的信賴,另方麵又畏縮於他的接近。在這種情形下,原先打算跟她解釋一番,好好地安慰安慰她,也就找不到機會來啟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