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小撮人群中有人喊了起來來了!他來了!好像一個聖人啊!

其實,除了那份高度的沉著之外,他一點兒也不像個聖人:他沒有說話,甚至全沒理會人們的恭迎,群眾公然的狂喜並沒有使他感動:他隻把嘴唇咬得緊緊的,皺著眉頭,垂著眼睛看在地上,像是被濃重的眉毛壓得抬不起來。突然,就在他們來到廣場上被歡迎的人群圍住的時候,母親見他身體搖晃似乎要倒了下去,一個男人扶了他一把,他立即站穩了身子,急速走進教堂,在聖壇前跪下,口中誦起了晚禱。

哭泣的婦女們跟著他應和。

可憐的婦女們在哭泣,但是她們的眼淚是愛與希望的淚水,是渴求另一個世界的快樂的眼淚;即使在她最悲傷的這一刻,母親也感到她們安慰她的淚滴打在了她的心房上。她的保羅!她的愛,她的希望,她對非塵世歡愉欲望的具體表現!然而,此刻,邪惡的鬼魂卻將他拉走了,而她坐在這座深淵的最底一層階梯上,卻沒有奮力去拯救他。

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心重得像塊石頭。她站起身來,希望呼吸能容易一點兒,一麵往階梯上爬,一麵拾起了油燈,提得高高的,她朝自己空瘠的小屋中看了看,屋中惟一的家具是相依為命的一隻木製床架與一個被蟲蛀了的衣櫥。這是一個隻適合傭人住的屋子——她從未想過改變自己的命運,知道她身為保羅的母親,兒子是自己惟一的財富,她已經十分滿足了。

然後,她進了他的有一張純潔窄床的白牆屋子。這間寢室曾經收拾得像少女閨房一樣整潔:他曾喜歡過寧靜、沉寂與有條不紊,窗前的小寫字台上總擺著鮮花。但是近來,他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抽屜與小櫥櫃都敞開著,椅子上放著書,有的還掉在地上。

他出去之前洗臉用過的水散出一種濃鬱的玫瑰香氣;隨意扔在地上的一件大衣,活像他自己俯臥在地的身影。這個景象與那種香氣將母親自冥想中拉了回來,她撿起了大衣,心頭輕蔑地想到:就是她的兒子她也有力氣抱得起來的。她開始收拾他的房間,拖著農家穿的笨重鞋子走來走去的,也無力去擔心那股鬧聲了。她把那張皮椅往書桌前拉了拉,搬起來又砰地一聲重新放下,似乎在命令它好好地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主人趕快回來。然後她轉向掛在窗邊那麵小鏡子……

神父的住所是不準有鏡子的,他必須要忘記自己有個肉身。這一點,至少那個老神父是守了清規的,在路上就可以看見他開著窗戶在那裏刮臉,在鐵柵後麵掛一塊黑布,借著窗戶玻璃的反光刮臉。相反地,保羅卻對鏡子很著迷,就像對著井底一樣,有張笑臉在引他墜入死亡。但是此刻小鏡中反映的卻是母親自己輕蔑的麵容與淩人的眼神,一氣之下,她將鏡子自掛釘上取了下來。她又將窗戶推開,讓風吹進來把屋子淨潔一下:書桌上的書本與紙張有如一時間活了起來,在屋子的角落裏扭轉盤旋,床罩的縐褶跟著搖擺顫動,油燈的火苗也被吹得幾乎媳掉。她把書與紙張拾了起來,重新放回到書桌上。之後,她注意到一本打開的聖經上有一張?—直非常喜愛的圖片,她彎身下去再好好地看看。那是一張耶穌——天主的牧者在森林中的泉水處讓羊喝水。藍天下,樹林之間可以看見遠處有一座城市,夕陽下散發著紅光,那是一座聖城,永生之城。

曾有一段時期,他經常讀書到深夜;山脊上的星星在他的窗邊觀望,夜鶯也為他唱著沒有結尾的小曲。他們來到這個村子之後的頭一年,他也常談起要離開,再回到塵世裏去;後來,他靜下心來,在山脊的陰影下,樹林的低吟中醒著睡覺。這樣,七年過去了,他母親從不認為他們應該搬往別處去,因為他們在這個小村子裏是多麼快樂,在她看來,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村子了,因為她的保羅是這裏的王,這裏的救星。

她關起了窗戶,把鏡子掛回原處,這時鏡裏映出了她蒼白憔悴的臉容與迷蒙的淚眼。她又問自己會不會也許是自己猜錯了呢?她轉身麵對牆上懸掛的釘著耶穌的十字架,下麵還放了一隻跪凳。她將油燈舉過頭頂,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在牆上她自己的一些身影之中,赤裸、瘦弱的基督伸展在十字架上,頭垂了下來,好像正在聽她的禱告。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她臉頰湧下,落在她的衣服上,像血淚一般沉重。

“主啊,救救我們吧!你救救我,是的,連我也救。你,被釘在那裏,蒼白無血,你,在荊冠下的麵容像玫瑰一般甜美,你’遠超乎我們邪惡的激情之上,救救我們吧!”

然後,她匆匆地走出屋門,到樓下去了。她穿過小小的飯廳,昏睡的蒼蠅被油燈驚擾得四處飛撞,外頭怒吼的風與狂擺的樹,像暴雨般地打在小塊的高窗戶上,又吹進了廚房,她在爐灶前頭坐下,兩旁巳排滿了晚間燒飯用的柴火。就在廚房裏,也有狂風自隙縫中吹了進來,她感到自己並不在一個狹長低矮的廚房裏,那支撐著凹凸屋頂的房梁與屋椽都已被坎煙熏得發黑;卻像置身於怒海中的一葉扁舟。雖然立定決心要等兒子回來立刻與他宣戰,她仍然難以自信且要說服自己,她的懷疑是錯誤的。

她覺得上帝帶給她如許的悲痛實在太不公允,她開始一天一天地檢討自己過去的人牛,要為她目前的不快樂尋出個根由;但是她過去的歲月都像她顫抖的手指間撚的念珠一般,是過得非常辛苦且潔淨的啊。她沒做過什麼錯事,除卻偶爾有過一些別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