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個的靈魂在狂暴地掙紮,比那些高山上的狂風還要凶猛;這是肉體盲目的直覺對精神主宰的最高抗拒。
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仍不知兩者何方獲勝。但他心中卻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得坦認,他此項動機的真正性質,最使他猶豫不決,比他對上帝的懼與愛還強烈,更甚於他升職的欲望與對罪惡之憎恨的,還是醜事公開鬧出來的恐懼。
這種無情評斷自己的認知,鼓勵了他仍可獲得拯救的希望。但布施心深處,他知道此後他與那個女人將如與生命一樣:永遠結合在一起了,她的影像會跟著他在他的住所裏,他白天與她同行,夜晚繞在糾纏不清的漆黑長發裏入睡。在他的悲傷與悔恨之下,他感到一股更深、更強的快感,像地心噴出的火焰一般在他生命的最深處閃耀著光芒。
他隨即打開了神父住所的門,隻見一道光線自廚房照過小飯廳射入門廊的入口。然後他看見他母親像具屍體一般守著灶中的死灰;一陣絞痛的悲哀,一種永遠排除不掉的悲傷,使他立刻明白了真相。
他循著光線穿過飯廳,在廚房門口搖晃了幾步,然後伸出雙手像要穩住身子,朝著灶火邁了過去。
“你怎麼還沒睡覺?”他草率地問了一句。
他母親轉身看著他,為夢所苦的麵容仍是死般的蒼白;然而她卻是沉著而平靜,幾乎是冷峻的,她的眼光在搜索她兒子的眼神,而他卻閃避了她的凝視。
“我在等你,保羅。你到哪兒去了?”
他直覺地意識到,即令每—個字不見得都是假話,在他們母子之間也該是無味的鬧劇了;但是他不得不跟她說謊。
“我去看一個病人了。”他很快地答複了她。
頃刻,他那低沉的嗓音似乎驅散了她的噩夢,也隻是一刹那,母親的臉上呈現了欣慰。之後,陰影重又覆上了她的麵容與心田。
“保羅她柔聲地說,眼睛帶有愧意地低了下來,但語氣並不猶疑:“保羅,到我身邊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雖然並沒有靠近,她卻一徑像在他耳邊不樣低聲說道:
“我知道你上哪兒去了。有好幾個晚上了,我都聽見你出去,今天晚上我跟上了你,看見你去什麼地方了。保羅,好好想想你所做的事。”
他沒有答話,也沒有表示他聽見了她所說的話。他母親抬起眼來,看見他昂直地高高站在她上方,死般的慘白,身影被油燈照在背後的牆上,像釘在十字架上一樣,一動不動。她渴望他能嚷出來,責怪她,為自己的無辜辯白。
但是他想起了跪在教堂門口時,自己靈魂的呼救,此時上帝已經聽見了他的叫喊,派他的母親來拯救他了。他想要向她屈服,跪倒在她膝前,求她就在此刻此地,立即帶他離開這個村子;但同時他又憤愧交加,周身發抖:羞愧,是發現自己的弱點暴露;憤怒,是被人監視、跟蹤。然而他也因為使她難過而悲傷。他突然記起他不僅要救自己,也得挽回他的麵子。
“母親,”他說著走向她麵前,將手放在她的頭上:“我跟你說了我是去看一個有病的人的。”
“那個宅子裏沒有人生病。”
“並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躺在床上。”
“這麼說,你自己的病遠比你去看的那個女人要沉重,你要照料自己了。保羅,我隻是個無知的婦人,但我是你的母親,我要告訴你,罪惡比任何其他的病症更為嚴重,因為它侵襲人的靈魂。再說她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下身來靠近自己,讓他能聽得更清楚,“你不隻要救自己,噢,主的孩子……要記住,你也不能毀掉她的靈魂啊……也不要傷害她在塵世中的生命。”
他本是彎身向著她的,但聽了這些話,又像一根鋼絲彈簧一般射直了身子。她母親無情地刺痛了他的心尖。不錯,的確,他離開那女人之後的一個煩亂的時辰,心中隻想到了自已。
他想要把手自母親僵硬、冰冷的手中抽回來,但是被她牟牢地抓住,他感到像被逮捕解往監獄去一樣。這時,他的思緒又轉向了上帝:是上帝拘捕了他,因此他不能不順從,但他仍像一名自知沒有逃路的罪犯,感到一陣反叛與絕望。
“放開我他粗暴地說,奮力將手掙脫:“我不是個小孩子了,我自己知道好歹!”母親這時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一塊石頭,因為他這簡直是坦承了自己的過錯。
“不,保羅,你並不知道自己的過錯。如果你知道,你就不會這麼說話了。”
“那我該怎麼說話?”
“你就不會這麼衝著我嚷,你會叫我放心,說你跟那個女人並無瓜葛。但這正是你不願意跟我說的,因為你的良心不容你這麼做,所以你最好還是什麼都不必說了。不必說了!我現在並不要你說,隻要你好好想想自己,保羅。”
保羅沒有說話,隻緩緩地自他母親身邊移開,站在廚房中央,等著母親繼續說。
“保羅,我沒有別的話跟你說了,也不想再說什麼了。不過我會跟上帝再談談你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