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想起了修道院的生活,一個十月的早晨,他母親送他去的,那天天空是藍的,到處散著新酒的香醇。山路很陡,山頂上有一條連接修道院與主教住宅的拱道,彎彎的像一個大鏡框,鑲著一幅陽光普照著農舍、樹林與花崗岩石階的風景畫,教堂的尖塔就在畫的下方。主教住宅前頭的鵝卵石中滋生了青草,有幾個男人騎馬而過,馬的腿都很長,長滿了粗毛,釘著發亮的;蹄鐵。是的,這些他都注意到了,因為他的眼睛一直害羞地盯在地上,自己有點難為情,也為他的母親慚愧。是的,何不索興都坦白了呢?他始終為自己的母親感到一些羞愧,因為她是個女傭,而且來自那個傻瓜住的村子。直到後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以純然的自傲與意誌力量克服了這種卑微的感受,他對自己的出身愈感到羞辱,也相對地為自己且在上帝麵前更感到驕傲,因為他自願住在這個可悲的陋村裏,一切服從母親,尊重她任何微不足道的心願,順從她忍氣吞聲的方式。

但是,一想起他母親是個女傭,其實連女傭都不如,該說是名修道院廚房裏的苦工,就勾起他少年時代最羞辱的回憶。然而,她都是為了他才當女傭的。在他去懺悔並領取聖餐的日子裏,修道院院長總命令他去親吻母親的手,請她寬恕他所犯的過錯。她那隻趕緊用碗布擦幹的手,滿是肥皂味,皺癟幹裂像一段舊牆,被迫得吻這隻手使他感到無比的羞辱與憤慨;他隻有乞求上帝原諒他無法求母親寬恕。

如此,上帝是向保羅默示了,就躲在修道院煙熏的廚房中他母親的背後:上帝無所不在,在天上,在人間,在他所創造的萬物之中。

在他內心躊躇滿誌的時刻,當他躺在自己的小室中,睜大了眼睛瞪著黑暗的當兒,他欣喜地默想著:“我將做一位神父,我將奉獻聖體並將它變作上帝。”在這些時刻,他也會想起母親,當他與她分開看不見她的時候,他更愛她,也領悟到他自身的偉大全都自她而來,因為她沒有送他去放羊或像他父親那樣背送玉米到磨坊去,她卻撫養他去做神父,使他有權力奉獻聖體並將它變作上帝。

就這樣,他懷抱著他人生的使命。他對世間一無所知,他最鮮明、最激動的記憶是那些偉大的宗教慶典,雖然此刻他心中充滿怨恨的苦惱,但一勾起這些回憶,他心中就湧起一陣光明與歡樂,他心眼中也呈現了一幅活生生的偉大畫麵。記憶中教堂風琴奏起的音樂,複活節前一周慶典中的神秘氣氛都成了他此刻悲傷的一部分,生與死的煩惱像人們的罪惡覆蓋在基督的墳墓上一般,重壓在他的床鋪上。

也就在這樣一次難以名狀的煩擾期間,他首次與女人發生了親密的關係。這時回想起來,有如夢境一場,既不美好,也非邪惡,隻是有些怪異。

每到節日,他都去拜訪兒時同住的那些婦人,她們待他就像他已是位神父,雖仍十分和氣,高興,卻也多了一份敬意。他見到瑪麗琳娜仍難免有些羞赧,但立刻責怪自己不該如此,因為雖然他仍是很喜歡她,但他已看清了她的粗俗模樣,肥胖、鬆軟且毫無身材;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出現與那雙溫柔的眼睛仍挑起了他心頭一陣微微的顫動。

瑪麗琳娜與她的姐妹常在節日請他去吃飯。一次,是複活節的禮拜天吧,他到得早了一點,女主人在擺桌子等別的客人來的時候,保羅走到她們的小花園裏,他在外牆邊的一條小徑上信步徘徊,頭頂上有白楊金色的葉子遮陰。天空是一片柔和的藍色,東山吹來的輕風送來陣陣溫軟的香氣,遠處杜鵑啼聲已經清晰可聞。

當他船起腳尖摘取一棵核桃樹上的樹脂時,突然看見花圈牆外的小巷中,有一對綠色的眼睛在瞪著他。就像貓的眼睛,而那個蹲在小路盡頭一間黑暗小屋門口台階上的女人,

整個的形象就像一隻貓。他此刻仍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的形象,似乎感到拇指與食指之間仍捏著那一小塊樹脂,而自己著了迷的眼睛仍無法挪離她那對眼睛!他還記得,門口那邊有一扇圍了白邊的小窗戶,上頭還掛了一個小十字架。那個門口與窗戶,他從小就很熟,擺在那裏的十字架是驅逐誘惑的符咒,因為有個女人住在那間小屋裏。他覺得很好玩。瑪麗亞·巴斯卡是個迷失的女人。他現在似乎仍可看見她就在眼前,頭上覆著繡邊的頭巾,露出了雪白的頸子,一對珊瑚長耳環像兩大滴鮮血。肘子支在膝頭,蒼白纖秀的臉孔托在兩手之間,瑪麗亞·巴斯卡眼睛不動地盯住了他,許久才朝他露出一絲微笑,卻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她那一排整齊的白牙以及略帶殘酷的眼神更加深了她臉上貓樣的表情。突然,她將手垂到了膝上,昂起頭來,一臉陰鬱、悲傷的神色。一名高大的男人,帽緣壓得低低的遮住了臉部,在牆影下悄悄地自小巷裏走了過來。

瑪麗亞·巴斯卡立刻起身走進了房內,那個男人跟著進去把房門關上了。